抬起头来,目光直扫对面坐立不安的楚逐羲,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他一番,才故作惊奇道:“怎的?板凳上是长钉子了?” 话音方落,便见他动作一僵,旋即猛然坐定了身子。 然而不消多时,他又开始无声地叹起气来。 啻毓长眉轻挑,却并未言语,只全然当作看不见一般,复又垂眸埋入膝上字迹细密的文牍当中。 适才入了京城,楚逐羲便彻底坐不住了。他不断地往窗边靠,近得几乎贴上那面木壁,又频频偏眸去瞧外头繁华的街市。 啻毓不动声色地收回落至窗台边沿的眼尾余光,果不其然瞥见了楚逐羲紧跟而来的视线,而后便如此静默而胶着的腻于他身上。 那道目光实在是过于炽热,直将他灼得浑身发毛。 无声的对峙了片刻,啻毓才无可奈何地扬起雪白尖俏的下巴:“怎么?” 楚逐羲面上无甚表情,独独一双紫若天河的眼神采奕奕,仿佛盛满了繁星:“我想去散散心。” 这未免也太刻意了些。 啻毓见此不禁玩心大起,遂忍不住开口逗弄道:“血缘根深蒂固,动辄伤筋动骨,怎的?心疼啦?” 眼见楚逐羲神色微滞,一副难以言说的模样,他心中也愈发有底儿。 又见他撇开眼去,瓮声瓮气道:“……干爹莫要再拿我寻开心了。” 啻毓凤眸弯弯,喜上眉梢,又执卷掩去半面笑靥,活脱脱的一副狐狸模样。他乐道:“行啦,不逗你了,去罢去罢。” 说着便抬指轻叩车厢内壁,示意金乌就此止步。 楚逐羲利落地推开车门,却在翻身下车之际,忽而被啻毓唤住了脚步。他扶着门框回眸望去,便见大狐狸倚在铺了软垫的车壁上,笑眯眯地问道:“回家的路可还记得?” “记得的。”他点头答罢,转身轻盈落地,适才站稳,便听得耳侧传来猎猎风声。 遮窗方帘被五道纤长玉指掀开、托起,啻毓雪面半露,灿若赤金的瞳中暗光浮动,他唇角微微扬起,嗓音轻快如春日叮咚的泉水:“早归哦。” 楚逐羲含糊地应了声“好”,方才抬眸便猝不及防地撞入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,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,耳背不由得微微发烫,急忙辩道:“只是出去散步罢了!” 啻毓状若无意地瞥过被他紧紧藏入怀间的事物,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,却并未揭穿。他面上滴水不漏,又赶人似的摆摆手:“是是是,散心——快去罢!”语罢,厚帘应尾音而落。 金乌跟随啻毓多年,自然与之心神相通,无需主子开口施令,便施施然迈开长足,朝着云间海的方向而去。 楚逐羲目送着车舆渐行渐远,掩于袖下的五指渐渐抚入氅内,按上那只被自己护于怀中已久的瓷白小罐,掌下触感坚硬,还微微泛着暖意。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仔细地回想着那行不知从何而来,却深镌入骨的模糊小字,又低眉思忖片刻,才徐徐挪步,漫无目的地沿街寻去。 状似毫无头绪,思路却异常清明。 上京城繁荣,不过才正月初六,酒楼店铺便已悉数开业。年节喜气尚且未散,街上熙攘喧闹,吉祥话彼此起伏,絮絮不绝。 楚逐羲忽而刹住脚步,心尖也跟着狂跳不止。他似有感应般猛然回眸,还未及看清眼前幢幢人影,便不假思索的利落后退,倏地避入匾下生意火爆的珠宝铺。 不过瞬息之间,一抹绛紫如鲤而过,垂于足跟后的下摆舒卷翻飞,裹携起竹青衣袂曳曳不止。 正是容澜。 他臂挎竹篮,翩然行于熙攘之间,足尖轻巧落下,恰恰踏过他先前所立之处,旋即愈行愈远。 整整七年未见,这乍然递去的一眼,竟是如何都收不回来了。 楚逐羲愣于原处良久,直至那略显清癯的影子堪堪没入人海,才如梦初醒般骤然回神,随即夺步追出门槛,循着那缕渐散的冷香匆匆而去。 又唯恐被容澜发觉,只好远远地缀在后头,亦步亦趋地随了他一路。 行出闹市,人烟渐淡,三三两两行过的路人已然遮蔽不住他的身形,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也愈来愈远。 前头便是坊巷,白墙黛瓦的宅院隔道相对,林立于青石铺就的长街两侧,一眼望不到头。 青天白日之下,路面开阔无人,是以如何也不能再跟了。 寥寥数步,如隔山海。 楚逐羲借转角藏身,目送着容澜行入坊巷之间。 却未曾想到师尊竟忽然敛步旋身。 他呼吸一窒,慌忙地躲入墙后,又听得一声咔哒脆响,随后便是门扇打开的吱呀声。 楚逐羲眉心轻跳,旋即贴墙探身望去,便见那抹微微扬起的绛紫色悄然没入一处府门当中,微妙之感再度涌上胸腔,驱使着他垂眸下视。 方才低头,便被东斜的门形长影撞了满眼,他猛然抬头,高大的琉璃瓦牌楼便如此矗立巷口,上书飘逸的“杏花”二字,恰与识海内那行模糊泛金的小字遥遥相应,刹那间清晰明了。 上天待他不薄。 修者耳聪目明,待到门闩落下,步声亦渐渐远去,楚逐羲才翩然迈出墙角,径直奔往容澜府前。 他规规矩矩地立于三道矮阶之下,目光却几度飘忽至于他来说并不算高的青瓦墙头。 想爬墙,但不敢。 属实是空有贼心却无贼胆。 楚逐羲颇为丧气地垂下头,正欲弯身将揣了一路的瓷白小罐放下,又忽而瞥见一缕自街口飘来的雪白水汽,卷携着浓郁甜香,袅袅绕绕地逸散巷中。 ——方才好似确实在坊巷外头瞧见过一家糖水铺子,只是先前一直注意着容澜的动向,便没有刻意去查看。 楚逐羲循着香气缓步行去,果真在街口处发现了一间贩卖糖水的店铺。他心念一动,旋即偏身排至长队后方,打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埋奶。 上京城中卧虎藏龙,奇人异士诸多,是以楚魔尊半披肩头的赤红长发并未引起路人注目。 他将捂得温热的瓷罐装入竹编提盒,与姜香四溢的瓷碗仔细地并放一处。 楚逐羲维持着叩门的姿势许久,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,将提于手中的竹盒小心翼翼地置于容澜府前阶上,又踌躇了好一番,才壮士赴死般曲指敲下。 三声清脆利落的叩门声响开,趁着步声未起,他逃也似的奔往巷外,再度藏入那片墙角之后,借着凋敝的高大杏树作遮掩,悄悄地望向容澜家门。 不消多时,门扇应声而开,他的师尊长身玉立,披散的墨发尚还残留着绾约痕迹,修长五指拢着肩上氅衣,将素净的里衣遮去大半。容澜似乎是愣住了,他瞥过门前竹盒,又茫然地抬眸四顾,斟酌良久,才弯腰将之提入掌心,而后转身回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