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如何冷漠,眸中亦隐隐藏有风情。 待到走近了,才发觉眼前人竟是七年前那时刻跟随萧白景身侧的少年道长温衡。 温衡衣袍缟白,半分纹路都无,衬得他双眼愈显赤红。 许是见他们行来,温衡微微颔首,又侧身作出邀请的姿态:“在下温衡,二位请随我来。”他嗓音喑哑,眼皮亦微微肿着,想来应是方才落过泪不久。 楚逐羲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,正欲迈步跟上温衡,却被立于自己侧后方的啻毓握住了手掌。 难得妖尊殿下着了一袭素雅衣裳,倒显得他昳丽的一张美人面孔愈发明艳灼人。 啻毓一步上前,正正地踏于覆有薄霜的石阶之上,五指仍紧紧扣着他的掌,又斜来一眼与他道:“山上雪大,仔细着脚下。” 见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跟来,温衡才冷冷回身,旋即利落地迈步沿阶而上,却在听清妖尊低沉的一句“牵紧我”时,倏然红了眼眶。 他蓦地抿紧嘴唇,单薄的肩膀绷得越发平直,只静默地引着二人上山。 陡峭的山道间便只余下沙沙的踏雪声。 九千阶上死水一潭,便连冷冽的雪气都好似凝固住了,沉缓地流淌于揽月庭内,涩涩的泛着苦味。 黑瓦常年覆雪,冰锥倒挂檐下,青石板间亦腻起厚厚乌霜。 一路行来,目力所及之处皆为苍白,天上地下仿佛只余下黑白二色,似连石隙间傲然探出的红梅亦显得罪过至极。 掌门遗蜕便停于论道台前,那里已聚集了许多揽月庭弟子,他们各个面色沉凝,双目也微微泛红。 年轻俊俏的新任庭主亦驻足于此。 他黑发高束,绾入长冠盘作椎髻样式,又分出一流马尾高高垂下,与绕过玉簪两侧的长绫两相映衬,繁复的一袭织银道袍穿戴于身,玉枝拂尘贴过小臂,搭入肘弯内侧。他神情漠然地静立于人群之外,端庄清贵得好似一尊和田玉像,仿佛世间悲欢皆难以沾染其身。 庭主忽而望来,琥珀色的眸中堪堪装入三人,目光却径直落于一头红发的楚逐羲身上,古井无波的一双杏眼内总算泛起圈圈涟漪。他稳步行来,飘然若仙:“想必……这位便是师伯之子了。我姓杨,揽月庭新任的掌门,倘若不介意的话,可称呼我为师兄。” 楚逐羲微微颔首:“杨掌门。” 庭主微微一笑,温和如初:“师伯遗蜕便在台前,楚魔尊且随贫道来罢。” 眼见着新任掌门携贵客而来,聚集论道台前的众弟子们纷纷抽身,自觉地让出了一条空道。 萧白景静卧琉璃棺内,身上道袍整洁如新,披散下的满头华发亦仔细地梳理过,俱拢于肩前两侧,他面容宁和,线条冷硬的唇角竟隐隐啜着笑。 仿佛只是睡去,沉沉的陷入一场美梦。 听说萧白景是于闭关途中乘鹤而去,待到庭内弟子发觉之时,他早已坐化崖前。 据那弟子所言,萧掌门归往仙山时,眉目含情、唇边藏笑,常年束得规整的华发披散肩头,于风雪中曳曳而舞。 温衡见了萧白景,双眸涨得越发赤红,发肿的眼皮几乎收敛不住欲落的泪雾。他径直取了道童手中玉盘上熠熠生辉的夜明珠,将之填入沉睡着的萧白景口中。 小道童阻拦不及,只好托着玉盘举至楚逐羲面前,盘中四四方方的叠放着一条织金银鹤云纹绸,那是作遮目之用的绫段。 楚逐羲不由得发愣,显然是未想到此处竟还有他需行之事。 便在他恍惚之际,腰侧软肉忽而一痛,抬眸便见啻毓正朝自己使眼色。楚逐羲骤然回神,转而执起那道轻软白绸,仔细地佩于萧白景眸前。 窍孔已封,不消几日便要下葬鹤冢。往后再见,便只能面对玉石一碑了。 论道台前悲戚更重,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。其中以温衡尤甚,他头颅低垂,腰背却挺拔依旧,那倔强倨傲的模样,倒当真随了那人个遍。 楚逐羲缄默的低下眉,目光徐徐凝于萧白景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仿的面孔上,一时间心情复杂无比。 他的皮相随了生父楚恨山,明艳灼人、耀眼至极,乍一看之下,其实与萧白景并不相像;唯有仔细端详,才能窥出他二人骨相的相似之处来,从五官至轮廓,无一不像。 楚逐羲面上无悲无喜,身处人群之中,却与众人格格不入。他与其他人一道站了一会儿,愣是挤不出半滴泪来,索性回身往外行去。 他婉拒了庭主的挽留之意,只客套地聊过几句,便准备告辞下山。 庭主拢起广袖,怀间仍置着那柄拂尘,他不再挽留,语气平缓道:“既然如此,那便由温衡送你二人下去罢。” 被道童领来的温衡脚步一顿,眼皮也随之一跳,涨得赤红的双目霍然望向楚逐羲,眸间惊诧不已,却见他神色淡淡,好似无事人一般。 又在他抬首望来之时,倏地偏开了眸,温衡咬了咬唇,嗓音低哑:“……我带你们下山。” 九千台阶难登易下,温衡只将他们送至山腰处最低的平台转角。他定定地立于风雪之中,目送着二人过了山脚垭口,旋即匆匆转身,奔也似的往山顶而去。 山雪渐厚,几乎将他单薄清癯的身形压垮,不多时便彻底泯灭于苍白之中。 啻毓一时哑然,又渐渐收回目光,转而踩过足踏登上马车:“你还好罢?” 楚逐羲端正的坐于厢内,被风吹得发白的面色渐渐回红:“无碍,就是脸颊有些疼……” 啻毓闻言一怔,随即笑骂:“让你涂脸你不涂,该。” 说着,他弯身从奁中取出蛇油膏,反手掷入楚逐羲怀间:“多大个人了,还要别人操心,当真是半点儿长进都没有……对了,接下来你有何打算?” 楚逐羲涂抹膏脂的动作一顿,不动声色道:“干爹作何打算?” 啻毓答道:“我啊,我还有几卷单子要签,已烛他们也还在上京等着我回去呢。” “单子?”他诧异地抬起头,“饕餮会?那么早?” “今年还有要事在身,自然得早早地办完才好……”啻毓往口中塞了块松子糖,含含糊糊道,“要不然干脆随我回上京?今年的魔宫多冷清啊,纵然你回去了也是一个人呆着,那得多无聊?过年么,人多才热闹。” 楚逐羲缓缓地拧紧了珐琅盒,沉默了半晌,才闷闷地应了声“好”。 第一百零七章 抵达上京之时,已是午后时分。 神鸟金乌改飞为跑,收敛了一双展可遮天蔽日的漆黑羽翼,仅凭三条缭绕赤炎的黑金指爪,拖拽着雕龙画凤的车舆疾步行于林间驿道。 厢内窸窣不断,伴随着时常荡开的细微响动,于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惹人注目。 啻毓忍无可忍地从摊开的卷轴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