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么难过……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人的心脏可以这么痛,就像被挖空一样,像无数的毒蛇猛兽在咬、在吞噬,像被刀尖挑破了皮肉再寸寸撵转…… 苏清雉躺在病床上,他痛得整个人都要蜷起来,那些深埋心底早已结痂的伤口,再度被狠狠揭开,他仰躺在那里,看着天花板,像是要血尽而亡。 九月的南京城,又下起了瓢泼暴雨,砸在玻璃窗上,荡起阵阵回音。 他身上很凉,连骨缝都凉。 大概是重伤未愈吧。 他想。 可是他又想,他是男人,是军人,他不该被困在莫须有的儿女情长里,他的国家仍陷囹囫,他的使命尚未完成。 他这么想着,可大概是一个人的病房实在太孤独了,他依旧止不住心中倾泻而出的成吨的委屈,暴风雨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。 其实委屈这种感情是不该属于他的,他是强大而坚毅的,“委屈”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懦弱了些。 是弱者的象征…… 可是除了“委屈”,他却想象不出任何其他词汇来形容此时的心情。 苏清雉一个人在病房里等到雨停、等到天黑,等了很久很久,等来的却是多日未见的方致远。 自从那次“竹机关”的共党情报案泄露案,方致远被炸伤后,苏清雉就再没见过他,只知道他身受重伤在医院调养了很久。终于好了一点儿的时候,就被调去支援上海,与“76号”共同对付军统局了。 此时再见,一时竟恍惚地没能认出他来。 方致远推门进来。 他走到苏清雉床边先是愣了,然后下意识推了推被雾气氲白的眼睛,讥讽的话堵在嘴边,竟有些愣怔。 “……你哭了?”他问。 苏清雉皱眉,出口的声音沙哑无比,“瞎说什么……” 方致远指了指他的脸,断定道:“哭过了,眼睛红了。” “有病吧……”苏清雉很虚弱地翻了个白眼,翻得眼睛酸痛,他想方致远这人真是嘴贱,他都这样了,方致远还要来给他找不痛快。 方致远不甘心,他觉得这样的苏清雉很新奇,干脆抽出一张椅子在苏清雉床边坐下来。 “你就是哭过了,你很难过?”他不依不挠地,非要让苏清雉承认莫须有的事。 苏清雉别过脸,“废话……你身上中那么多枪,你不疼?人的泪腺、和痛觉是相连的。”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到底有多难看,难看到连方致远都一眼断定他很难过。 其实他倒没有哭过,真的没哭过,只是太难受太委屈了,所以才显得很狼狈。可是他不会承认,不论得到的是怜悯亦或是嘲笑,他都不需要。 他是强大的、是无所不能的苏清雉,他才不会被这种事轻易打倒。 他盯着窗外疯狂下坠的雨线,轻轻开口:“没想到啊,从前假惺惺跟我好的人那么多,结果杜仁简一死,来看我的居然是你。” 方致远无所谓道:“踩低捧高,这就是现实。” “我说的是你……”苏清雉轻轻哼了声,“你是最讨厌我的那个,竟然还会来……” 方致远的眼镜有些反光,镜片后头满是深不可测,“我不一样,我是共产党……我们共产党人可没有踩高捧低的。” 苏清雉又翻了个白眼,没再说话。 方致远见他沉默,便扶着眼镜,探究地看了他半晌,而后突然开口,“耀中兄,你怎么不问问‘旭夫’怎么样了?” “旭夫”。 轻飘飘两个字,让他心脏几不可查地颤了下。 自嘲地牵起唇角,他问:“怎么样了?安全了?” 方致远点点头,“安全了,被救走了。” “那就好……”苏清雉喃喃道。 “你不问问为什么你人没在‘竹机关’,还好好地躺在中央医院?”方致远又说。 其实他说的都是苏清雉想问的。 苏清雉便老实地点头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‘旭夫’唾弃你,而前来救人的‘旭夫’同党又给了你一枪。还是命大啊,像那次宪兵司令部被炸你挨了百姓的打一样,苦肉计,日本人又信了你一次。”方致远脸上挂着玩味的笑,他观察着苏清雉的表情,有些阴阳怪气的,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。 苏清雉从鼻子里喷出口气,算是做了回答。 他沉默了半晌,忍不住问:“钟见杉呢?和‘旭夫’一起的那个孩子,他的、他的……” 声音染上了痛色,苏清雉甚至连“尸体”两个字都说不出口。 他想,他喜欢见杉,其实早就和任何人无关了,只是因为见杉本人,因为见杉其实是他最想活成的样子。他喜欢见杉敢爱敢恨、不纠结又满腔热血的性子,那是他最向往的,他恨透了在敌人面前奴颜婢膝伪装的自己。 见杉真的是个很真实很可爱的少年,或许他缺乏智慧,但他还小,他只是需要历练和成长。 他的世界非黑即白,他整个人都干净得彻底。 直觉告诉他苏清雉是好人,可是苏清雉表现出来的样子、苏清雉所做的很多事又让他下意识去抗拒。他没有没有钟淮廷那种洞察人心的通透,却还是选择接受了苏清雉,选择了去相信苏清雉,他有错,可他也为了他的理想和国家付出很多。 为国而死,他是幸福的。 唯一的遗憾,大概就是直到死前才得知了苏清雉的身份,才知道苏清雉其实是他一直以来最敬佩最向往的那个“金钗”。苏清雉是大英雄主义,同样的,钟见杉也是,所以见杉和苏清雉注定会合得来。 他们都适合去战场,在那里,他们会所向披靡。 面对敌人,他们也不会有半分犹豫,甚至于赴死,他们也会万分从容。 提到那个孩子,方致远叹了口气,许久才说:“后来日本人清理那间屋子的时候,共党来把他接走了……” 第69章 党国的名义 【他不是还在留恋,也不是心存幻想,真的不是。他以党国的名义起誓。】 方致远用词很小心,他在顾及苏清雉的感受。或者,可能只是出于他本能地对烈士的维护吧……提及钟见杉,他话里回避了所有刺耳的字眼,甚至选择了“接走”这样温暖、又富有美好幻想性的词汇。 苏清雉扯起唇角,他想笑一笑,可是怎么都笑不出来。 眼眶瞬间又红了些,他忍了很久,真的很久很久才忍住没有哭出来。 钟见杉,那么好的一个孩子,明知不该信,却依然选择相信苏清雉,在发现误会他之后,很真诚很真诚地道歉……毫无保留,没有遮掩,有的全部都是真诚。 只有真诚。 可是,这么真诚的钟见杉,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。 方致远瞅了他半晌,突然又问:“你不问问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