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村都姓许,是一个大家族,有宗祠有族谱,我的父亲那时是族长。我们家姐妹三个自小就和村子里其他女孩子不同,她们的名字虽五花八门,但不外乎都逃不过招娣、保男、盼儿…… 活脱脱的旧社会思想。 但我们家都是有文化的,走出去都更有面子。 直到我上了学,读了《思齐》,学了“大姒嗣徽音,则百斯男”,才明白“徽音”的意思,原来是多生儿子。 学了《诗经》,又明白过来,“璋”,即美玉,指男孩儿;“瓦”,指女孩儿。“梦璋”的意思,就是做梦都想要个儿子。 我的名字“忱君”就更直白了。 对君子的渴望和热忱。 原来我们家也和那些人家一样,只是父母因为读了书,知道羞耻,把重男轻女的腐臭思想和欲望隐藏在文墨里。 我生就一副叛逆性子。 那时开始,我便与父母生了芥蒂。 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了,死了好多人,村里好多嫁出去的女人回来了,她们都是死了丈夫的。 死了丈夫无依无靠,便只能回到娘家,因为按照族里的规矩,寡妇是决不能再嫁的,他们要求女人绝对的忠贞,否则就是伤风败俗有失体统。 是要被绑到祠堂里受审示众的。 似乎还有其他惩罚,但我那时并没见过。 可是,男人们就不同了,他们不但死了老婆可以再娶,还能拥有三妻四妾。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这些。 后来,我的小姨也回来了,我很开心。 我很喜欢我的小姨,打小就喜欢。 可是小姨这次回来,却变了,她再没露过笑脸。 她也不住在出嫁前住的厢房里了,父亲给她在后山上安排了一间小屋子。父亲说,寡妇晦气,是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的。 我不懂,小姨的丈夫死了,是日本人杀的,为什么受惩罚的却是小姨。 于是我每天放学,都会跑去后山找小姨。 小姨看到我,先是会很勉强很勉强地笑一下,然后又会盯着屋外那方窄窄的天,一呆,就呆到天黑。 但是突然有一天,小姨她开心起来,脸色也变得好看了。 我问她是怎么了,她却并不告诉我,只是别过头很害羞地笑,然后说,忱君啊,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。 在小屋子里昏暗的烛火下,她的脸都是红的。 然后,她又开始像从前一样的教我写诗作画,我想,小姨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才情又非常温柔的女子。 小姨开心,我便也跟着开心。 我看到过小姨和那个男人在后山放风筝,看过他们肩并着肩坐在山头草地上聊天,还见过那男人带着画架把小姨的样子画进画里,那个男人甚至还在湖边帮小姨洗过脚……那时候的小姨是真的很幸福。 比墙上那副画里,那个穿着黄裙子奔跑的女人还要幸福。 可是,后来没过了多久,小姨的肚子却渐渐大了,她又开始发愁了。 我那时候已经懂了点道理,我知道,小姨是怀孕了。 我很高兴,我说,小姨,你要当妈妈啦!我要有妹妹了! 小姨摸着我的脸,她没有说话,只是眼神依旧忧伤。 终于,小姨怀孕的事被父母和家族长辈知道了。 他们说小姨不守妇道,寡廉鲜耻,一个寡妇,竟然敢不要脸地去和男人偷腥。 我站出去,我大声告诉他们不是的!小姨没有偷腥,小姨是在谈恋爱!她丈夫死了,她为什么不能和别人恋爱? 这怎么能算是不守妇道呢? 父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,他指着我的脸骂我丢人,说我和小姨学成了个不知羞耻的东西。父亲把我关起来,锁在房间里,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我见小姨。 我在房间里疯狂地锤门,我恳求父亲将我放出去,我求我的母亲,求我的两个姐姐,却只换来他们嫌恶的语气: “不像话!你知道你那不要脸的小姨是什么下场吗?被剖腹沉塘!寡妇通奸,是不得好死的!父亲关着你是为了你好,免得你和那个人尽可夫的淫妇学坏了!没脸没皮!” 我几近崩溃,我既不能想象最喜欢的小姨被剖腹沉塘,也不能接受平日里温柔的姐姐竟脱口而出这么恶毒的话。 我哭着拍门:“姐!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讲!死了老婆的男人可以再娶,为什么女人就不行!为什么小姨要被沉塘!姐!小姨没有错!你们不能这么对她!” “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!”母亲听了我的话,像避瘟神一样拉走我的两个姐姐,“不要理她,她已经疯了,不像话,让她自己在里面好好想想吧!” 我在房间里被关了三天。 终于出来的时候,等到的却是小姨去世的消息。 她死在她后山上的小屋里,被发现的时候,尸体已经僵了,她的身下有大片大片的深色血迹,一直蔓延到了门口。 因为那些人只给了小姨两个选择——堕胎、或者沉塘。 小姨选了第一个。 她买了好多好多的药,一个人偷偷躲在小屋里服下,被发现的时候,已经没有气儿了。 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。 等我出来的时候,她已经被一卷铺盖裹着,扔到村口的乱坟岗草草葬了。 当然也没能入族谱,村里上上下下甚至不愿意提起她,大家都觉得她的原因让整个家族蒙了羞。 而小姨的那位男朋友,从始至终,直到小姨死了,他都没有露过面。他原来那么懦弱,我真的替小姨不值得,为了这样的人付出生命,所有的一切都帮他承担了,甚至为了维护他,至死也没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。 但我又想,小姨其实是心甘情愿的。 我不懂,可是我厌恶这样的规矩,我厌恶这样的旧社会,我渴望这样被恶臭腐朽的思想禁锢的民族,能被新的文化取代。 我不能理解,为什么这些条条框框都是用来束缚女人的? 凭什么! 我再也没办法呆在那样的家里,我拿了些东西跑了出去,我坐车来到城里。 我边打工,边在城里上了中学,机缘巧合下,我进了特工电讯班,这里和保密训练班不同,学的是文职。 而在训练班里,我认识了一个日本人。 他叫相泽野。 他和我印象中的日本人不一样,很高,很谦和。 他教了我很多东西,他告诉我地球是圆的,告诉我,我们能一直看到月亮,是因为一种叫力的作用,叫“潮汐力”。 他有理想有担当,他温柔又绅士,我想,他果然是日本人,他真的和那些卑劣的中国男人不一样。 他就像话本里的完美主角,猝然闯进我单薄又贫瘠的内心世界,平淡却耀眼。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,我无比快乐,我突然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