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一荡,顷刻便远,慢慢往中间去。 漂至水中央,竿停筏止。师生两个对向坐,都曲膝盘腿,十足清雅。 “君上在位第十个年头,仍愿来不周山渡河,足见为师半生心血不费。” “兵者,凶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老师教诲,学生不敢忘。” “为师想着,已到不得已时。” “学生以为,还有一线生机。” 纪桓长长一叹。 “我愿相信老师筹谋,是为理想,不为私欲。那么有些道理,从前年冬在韵水,到去年苍梧会试,再到今年——听说纪平领朝臣在霁都,又论了一遍。”顾星朗点头又摇头, “其实没错,但这天下只能有一种治法。老师之意,韵水那夜我已知晓,我不同意,也不能同意,此刻给老师的选项是:放弃,且与黎鸿渐他们一起永居不周山。”这般说,侧目望一眼远处南岸,又敛眸瞥身后北岸, “晚苓和三哥,应该愿意留下相伴。老师若愿,纪平若能在霁都保住性命,他和纪齐,我都可以给你送来。哦,还有师母。老师可尽享天伦。” 纪桓敛着远如青山的眼眸看着他。“君上与二十岁时,大不同了。” 顾星朗维持着很淡的笑意,“朕二十岁时,与十四岁时也不同。十四岁时,与十岁又不同。这是应当,光阴之力。” 纪桓摇头,“君上二十岁、十四岁、十岁时,说给选项,就真的会让人选。” 至少得有两个,才叫选项。而方才顾星朗只给了一个。 “君上已炼就至尊之心了。我们,还是晚了。皇后殿下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,所以放弃规劝。但——” “不要牵扯她。”顾星朗的笑意隐去。 纪桓默了默。“君上带了多少兵马?” “同老师一样。” 纪桓青山般的眉眼终于出现震动。 他保持着盘坐姿态,保持着肩平背直,转头,仰脸,前后左右地望。 顾星朗配合抬手,那些脑袋便一个个从包围河谷的山坡间露出来。 纪桓又保持侧望之姿许久,笑意浮现,“一样,一样,确实一模一样。” 顾星朗眼瞳黯淡下去。“这太厉害了,老师。这是我二十四年来所遇最好的攻心之术。一年半的时间,反复试探推敲,我还是不知,应该信谁,可以信谁。” “并非此术高明。这就是君王死症。你不能尽信,又不能完全不信,一旦告诉你所有人都可疑,满朝文武便都成了你的梦魇,噩梦之魇。君上勉强择了柴瞻吧,若为师告诉你,他也是呢?” 顾星朗倒不因此话低落,只继续黯着眸子笑了笑,“这却不意外。朕的皇后将三哥带回来,便已经推断出、且告诉我了。” “皇后殿下真是智绝,与君上良配。” “方才我同三哥说,只有五分胜算。老师你呢?” 纪桓又看了看四周山坡,“沉疾?薛战?还是两人都来了?手下兵马各自多少?” “都来了。各一百。新区大败,只剩这么多。” 纪桓便当真按着数目仔细算了算。“那为师的胜算,有七成。” 顾星朗展眸南岸,“村民们都会帮忙?” “黎鸿渐站在那边。” “老师的三成不胜,算的是沉疾还是薛战?” “薛战。薛家不是。” 顾星朗长长吐出一口气,“已经这时候了,还请老师告知。” “纪,柴,檀,崔,肖。” “老师真信预言么?” 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依据,理想还是私欲,预言还是预谋。 “将信将疑。” “所以理想私欲,预言预谋,相互支持,相互利用。” “纪氏已经走到一族之下的顶端了。无论有没有预言,你我师徒都是读史数十载的人——规律如此,为免倾覆,只能继续往上爬,或者将顶端那一族,拉下来,才有延续繁盛的可能。只要忠诚便可永享繁盛,君上,事已至此,臣也想问你要句实话:会么?” 因他提及读史,又言规律,顾星朗下意识翻阅脑中浩瀚典籍。 “君上不用找依据,只以你为君十载到今日之心,回答臣,会么?在臣为相两朝、门生故吏遍天下之后,纪氏只要不反,便可永享繁盛么?” 顾星朗可以立时作答,却仍不死心,还想找找依据。 发现真的不可能,从无这样的先例。 “老师若肯放手,放掉一些,不执着于让纪氏始终繁盛如今时,而让柴,或崔、肖,任一世家顶上这第一高门的位置,繁盛便可延续。古往今来许多家族,都是这样自保的。” 纪桓呵呵笑起来,“这是君王之心,君王期盼!将朝野众生握于掌中,今日抬这个,明日压那个,是以皇权稳固,代代延续。所以为师说,不好,此制不好,无妨试试新制!” “老师不愿放手,要维护家门尊荣,与君王之心难道不是一回事?” 纪桓止了笑,缓点头,“一回事。臣并不否认私欲。私欲与理想,相互支持,相互利用,君上总结得甚好。” “老师认输吧。就在这里颐养天年,朕方才之言,依然算数。薛战不是,那么朕的胜算有九分了。沉疾在我这边。” 兵马一样的意思,一模一样的意思,到此刻已经完全明确——双方所依仗的实是同一批人,胜负之分,在于人心之向、最终之选。 “可他的族人,在为师这边。” 顾星朗没理这句话,站起来,重新撑竿往南岸划。 “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!两番渡河,当奈公何!”他站着挥竿,竟愈发娴熟,口中高唱,却是改了词自嘲。 划来又划去,当真两番渡河。纪桓面露异色,旋即释然,看着顾星朗长身玉立神采奕奕,忽慈声: “直接决胜负吧,孩子。” 注:公竟渡河四句,汉乐府《箜篌引》 第八百七十八章 白日观星 那是长辈之言,看着他从四岁长到二十四岁的一声喟叹。顾星朗神色微凝,手臂动作却不停,低头道: “老师与学生默契来了不周山,便是要行君子之争。既是君子之争,老师要容学生完成全部争取步骤的。不可耍赖。” 这是晚辈之言,甚有些撒娇意味。纪桓尤记得他很小时候会这样,将耍赖一类的词挂嘴边,六岁以后就再不说了。 遂蔼然笑: “君子之争,讲究公允。你说服我一回,我说服你一回,正持平。可你此刻又要去说服黎鸿渐,君上,耍赖的是你啊。” “老师的长子,学生的师哥,此刻正在霁都尽全力一争。以公允论,学生也该有这轮与黎鸿渐相谈的机会吧。” 纪桓怔了怔。 顾星朗一双好看的眸子再次黯下来,“学生的胜算其实没有九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