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已知道自己生命只剩下可数几天的少年,坐在人鱼星尚且温暖的阳光下,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他的遗书。 他的手在颤抖, 可每一笔落下,力气却大到几乎要让笔尖穿透纸背。 所有的痛苦, 都是从那长而高的艺术馆门口台阶上开始的。 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,他从台阶下殷切地向上走着,然后抬起头,看到站在台阶尽头那个男人沉默的双眼。 他没有想过那就是所有爱恨的开端。 ……从那一秒开始, 他陷入他年轻的、卑微仰望的爱情,而生命的倒计时也同时被按下。 他想到在燃烧的机甲,那个朝他上走来的男人。 往日总是看起来刀枪不入的男人,如今却如此狼狈而惨烈,连手背都快被灼烧得露出白骨, 还有那只充血的、已经完全不能再视物的眼睛。 他以为他们相识一场,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擦肩而过、萍水相逢, 像是无意中相逢的两条河流,本可以两不相欠。 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欠了他一只眼睛。 ……不要再让我欠你了。 我们就在这里结束。用我的死亡, 和我还给你的一只眼睛。 他的笔端在纸上划出线条,和一个醒目的、墨色氤氲的顿点。 那是他终于忍不住, 用手背擦掉眼泪时留下的印记。 ……欠你的东西, 我全都还给你。 于是他那颗色泽浅淡的眼球, 在不久之后, 被通过手术,被放进了男人失明的眼眶里。 他们居然就用这种方式, 永永远远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了一起。 宇宙历9413年, 那个在病床上醒来的男人, 缓缓地摸向了自己复明的眼睛。 ……那不是一只眼睛,而是一具他终身都将背负的十字架。 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,那个小小的倒影。 宇宙历9414年,他在漫长遥远的宇宙尽头,用这只眼睛缓缓看向那朵死亡的星云。 在这个宇宙里有无数朵创生和毁灭的星云,亿万的生与死在每分每秒中不断循环,可是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,见到那个少年活过来的模样。 他突然意识到。其实自己也早已死在那场毁灭刀锋的灾难里。 他身上唯一还活着的地方,就是他的眼睛。 他突然摔倒在开赴征途的星舰甲板上,仿佛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。 下属潮水般向他围拢,担忧地想要扶起他,可是他们却看到—— 仿佛一个符号般刀枪不入、不可摧毁的帝国战神,却摔倒在地,表情痛苦而破碎,却在轻笑着:“……你就是想要这么报复我吗……我哪里还值得你这样来报复我……” 他低低嘶吼,眼泪从那只颜色浅淡的眼睛中倏然坠落。 宇宙历9415年,他在战争和杀戮中,被一滴鲜血溅入左眼。 他擦去那滴鲜血,转过身的时候,却看到身边战士们向他投来万分惊恐的目光。 原来那只色泽浅淡的眼睛,在流出一行饱含凄楚与痛楚的血泪。 他愣愣地,用掌心接住这行血泪,一瞬间几乎心碎欲死。 ……是你在哭吗?是你在用你的眼睛朝我哭吗? 他痛苦地想着,提着征服者之剑的右手,都快要活生生捏碎电子剑柄。 他这一生都将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沉,他背负沉重的枷锁,几乎无时无刻不难以喘息。 宇宙历9419年,他在帝都星B区他们曾经的“家”里,坐在院子里和宗安提一起看那场盛大的跨年焰火。 他想起那一年,9411年的跨年之夜,少年曾经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着他,问他“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皇宫的焰火吗?” 而他只是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袖扣,将军装穿戴整齐,没有回答一句话。 或许是绚烂盛大的焰火在火光最亮的时刻印入眼底,他的瞳孔缩小,那只眼睛又安静地流出一行泪。 他想,那一年他没有陪他看,可是现在,算不算……他们也一起看过了焰火呢? 宇宙历9425年,他在无尽的跃迁中,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衰亡。 自他少年时期,他已意识到自己的他将在毁灭中首当其冲,从他写下那封军校的动机申请信开始,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无疑的命运。 除此之外,他别无办法。 这个宇宙真的太大了,他想要找到他们,就必须在那些无穷的可能中,找到唯一的那个可能。为此,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。 ……9425年的大雪中,他终于用他的眼睛,见到了那个他永生永世唯一的恋人。 于是十二年的时间,就这样消散成无数的粒子,在宇宙中化作一朵迟迟诞生的星云。 满脸好奇的少年隔着十二年的时光,看向他自己的眼睛。 他只是随口一问,可不知道为什么,面前这个男人却在一瞬间眼眶通红。 人鱼被男人的反应吓了一跳,他紧张地后退一步,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,就好像随时都要哭了…… 他和男人拉开一小段距离。 这个距离正好能够让他把对方看个清楚:男人的面庞轮廓硬朗,下颌线锋芒毕露,五官深邃,明明是英俊到极致的一张脸,可看起来却像是经历了无限的风雪和沧桑,又或者他就是这场雪——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。 奇怪。真的很奇怪。怎么看怎么眼熟,可他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。 而且总觉得……这个人面孔上,有什么地方不对劲……是哪里呢?是那双和他一样的异瞳吗? 人鱼讷讷说:“我觉得你很眼熟,好像在哪里见过你。你、你是不是认识我啊?” 他观察着男人的神色,心想,总有人说以前见过他,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?莫非这也是一个以前认识他的人? 真奇怪。他对所有人都不感冒,可唯独这一个,却期待着他点点头,然后告诉他他们相识的曾经。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,男人只是端详了他几眼,看着他因为刚跑跳而红扑扑的面颊,以及欢悦的神情,突然仓皇地别过视线,哑声道:“我们……不认识。” 兰沉:…… 这前夫是不能要了!还翻脸不认人呢还!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,心里像是一梗,被一块石头沉沉砸中,气得几乎咬牙,把双手揣进口袋:“哦,这样啊,不好意思,我可能是认、认错人了……” “不好意思,打扰你了,抱歉。” 他急忙转过身,脚步重重踩在积雪的街道上,恶狠狠地把脚底下的路面当成哑巴前夫那张脸!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,就听到身后有仓促的脚步声跟过来。 他停下脚步,回头一看,就见穿着黑大衣的男人在盯着他,明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