些年侄儿一直暗读兵书,习兵法,为的就是有一天可接替我爹功绩。思安自认做人不可利己,父亲养我育我,视如己出,养子也从未委屈过我半分。这份恩情定要回报,别说叫我抛下江湖入官,就是要我以命殉大昭——” 周烈文短暂怔神,后竟是拍掌大笑。 “谁跟你说的,谁说我大哥他需要个人来继承家业了?” 冯思安失语:“那他……费尽心思救我、养我为什么?” 周烈文拍胸舒气,好容易止住大笑,咂舌感叹:“那是你还不懂你爹。你爹年轻的时候,在我这个位置上,才是匹真的勇狼,身困益州一城,‘逆臣之子,不得入京’的皇命牢笼似的束着,都耗不灭他一身嚣张桀勇,狂放气魄!” 老将起身,振袖抱怀,忆起青年往事,依旧清晰如初,映一双坠纹沉目生了健气: “他那敢爱敢恨,随心所欲,生死无畏,凭你小子当下这浪荡江湖的气派,看似逍遥气阔,怎知你爹当年斩马长刀在肩,率万军屠蛮荒异族,城楼拉满弓射大妖,哪及他半点干脆豪迈?我大哥这及时享乐之辈,哪还在乎什么身后琐事,家世传承?他养你,不过是因为你祖母过世得早,祖父含冤而死,家门不幸,想要个寄托罢了。” 冯思安木杵在地,难掩惊愕。 自记事起父亲便孑然一身,似是无情无欲,只为民征战四方,整军领兵,倾覆心血。朝堂水深,沉浮不定,倒也没动得了他三十万大军根基。 不成党不搭派,全天下都知道护国大将军忠心无二。 是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难以接触,性成神将的人,谈何……野心狂放,敢爱敢恨? 周烈文看得出冯思安眼中迷茫,拍拍这才俊侠士的肩,嗟叹道: “他养你,不过是那时候生了欲念,以为能成个家了。所以安心吧,你能按本心而活,才是你爹真正心愿。你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期颐于你爹,但他到底背负太多,活不成这般。冯家早不在乎什么位高权重,功绩后继,他们侍的不是皇帝一人,而是江山,是万民。” 以为,能成个家? “什么家?” 冯思安心头像是被人狠捏了一把,惶然与震骇如鸣钟震得四肢发麻,勉强押住莫名颤得厉害的心脏,惊惧地问道: “难不成……可他都从未与我提起过半句,有关曾经……” 周烈文苦笑摇头,谅冯思安也是老大不小,今已成家立业,很多曾经忌讳的,封尘的旧事,是该见上些光了。 “那是他任其腐烂生疮,烂在心里,沤成脓水,释怀不了,便只得承其重而生。许是并非要瞒你至今,不过是说不出口,惧于重忆,也无从说起。思安呐,你说,你要他怎样亲口同你道出,说你本应有个完整的家,然他却被迫亲手执剑刺穿挚爱心脏,分寸不偏,把一切都化成镜花水月,泡影浮华。” “什……” 冯思安终是觳觫退步,生了颤,从未如此失态惊恐,颤抖着被身后春惠握上手心,方得了勉强安慰。 他把妻的手再捏紧一分,像是噩梦惊魂,睁眼初醒后的患得患失。 “思安,你说你生得训蛇神赋?”周烈文搓上须髯,笑得深有其意。 “是,算不得训,是它们会听我令,侄儿也不知何解。难不成,周叔了解其间缘由?” 周烈文抬手,挑眉看向他脖子上那颗珠子。冯思安神色迷惑,随他指的方向,摸了摸那银笼内罩着的翠绿。 “你这青碧奇石,可知从何而来。” “不知。不瞒周叔,侄子这些年来走过不少山水,遇奇石无数,倒也没个解释。反正打小就带戴着了,没在意太多。难不成,周叔知道?” “他送你的。”周烈文道。 “并不是什么玉石珠宝,而是颗,千年蛇丹。爬蛇冷血,难通人性,它们哪是听你的话,那是在怕这颗珠子。” 三十年前。 益州总镇府入过一位天资过人,且飘逸宁人,风度翩翩的才子军师。 他掌棋局之势,整乱象,稳军心,一年不到,顶着污言秽语的风口浪尖,奠了如今益州盛世的根基,助年仅二十的小将将经历大劫,军心涣散绝望的益州军重整旗鼓,再树辉煌。 但他这盘棋下得太大了。 他下到了皇城,推翻国政,清障铺路,助他的小将军拿回护国将军的名号,他将人间万事运筹帷幄,玩弄乾坤,他算无遗策的, 给自己下了颗死棋。 落子 无悔。 周烈文负手而立,沉声怅远,恍恍间很难不回曾经风月。 “他是无憾了却身后事,却不想有人为他,靠着陈年旧忆,活了一辈子。” “大抵这就是天命定数,福运不会平白砸到头上。人得到些什么,就会失去些什么,他获得的盛名越富,失去的,也该会是遗憾终身的东西。” 半月后。 天降大寒。 冯思安携妻踏上归程。 离益州之日,周烈文带三百铁甲站在城楼上替他送行,目送人影没于藏苍茫满天钟,愁思落了老将满身,把玄甲染成白的。 叹一世蜉蝣,人生何苦,为难自己。 总镇府里那株红梅又开了。 红梅一年比一年的旺,一年比一年鲜艳,在雪地中燃了把火,烧得满院通红。 老将望红梅几许,忽地起身,急急唤下人进来。 “前些日离府的冯公子可还记得?追上去,带我的令!” 第63章 飞鸽 转眼间大半月过去,城西小宅里的两人住得还算安稳。 桂弘依旧是白瞎他那身根骨劲力,成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,吃了喝,喝了睡,没心没肺,一副混吃等死的嘴脸。 这让画良之看着直闹挺——反观他这个天生忙碌命,屋子他扫,饭要他做,衣也是他浣…… 倒不说委屈了,屋里那祖宗敞开抽匣任他掏金子,以前当官卖命都没现在来得钱多,偶尔望着那堆私房钱—— 竟还觉得挺值,这日子挺好。 就是单纯觉得桂弘这么躺下去不是回事儿,老皇帝给他塞的金子总有败光的一天,到时候谁养得了他啊。 偏桂棠东还跟个鸡崽子似的,贴屁股跟着自己,哥烧饭?吃的什么呀。哥扫屋子?那我就站这儿看着。哥睡觉呀?那往里挪挪,我也睡。哥去茅厕啊,那我也…… “滚你娘的蛋!” 烦死了。 当娘都没这么操心的。 画良之一天光是翻白眼,都把那眼珠子拧得生疼。 但这种担忧持续到第十天的时候,他突然把嘴闭了。 眼见门外来了辆小马车,车上下来个披着袍的蒙面男人。 再就眼瞧着他从车上搬下个箱子,桂弘还特意出去跟人交谈嘱咐些什么似的,等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