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伸出了手,双腕平举,一如他曾见过不计其数,手无寸铁,甘心伏诛的嫌疑人。 那双自始至终凝望他的黑曜石,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清澈,如同经年风雪劫掠过后,一眼望穿的少年温柔。 ———— 沈行琛到案后,对伤害霍星宇父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,由此又牵扯出七年前那桩江天晓案。 由于证据证人齐全,局里很快便重新启动审理,并准备移交检察院,进行下一步起诉。 这位警校学长背负多年的恶名,总算是看见了卸下的希望。 裴郁这样想着,一面无意识地捏了捏衣兜,一面再次走进那家窗明几净的“帷幄律师事务所”。 廖铭提醒得没错,沈行琛的罪名不容小觑,得有个好律师才行。 那位通身上下仍旧一副精英作派的律师程空,在会客室里与他见了面,在听他简洁表明来意后,金丝镜片后一双狭长眼睛闪了闪,有狡黠的精光转瞬即逝。 “这个……”程空坐在桌后的转椅里,皮鞋尖轻轻点着地,小幅度地旋转,双手交叠,神情似笑非笑,显出一种矫饰的犹疑: “虽然嫌疑人有义愤的成分在,如你所言,有自首情节,认罪态度也好,但毕竟存在主观故意,并且造成了确实伤害,要做减刑辩护,恐怕得费上一番功夫。裴警官,可否容我考虑一下?” 那语气听起来是商量,可其中的婉拒意味又昭然若揭。 裴郁轻轻冷笑一声: “那你可要好好考虑。” 他刻意强调了“好好”两字,又起身走到桌前,从衣袋里摸出那把他早已用惯,每个纹路都无比熟悉的柳叶刀,熟稔地夹在指间,寒光闪闪,居高临下地望着程空: “丑话说在前面,我没有那么多钱收买你,但我有一双能救人,也能杀人的手,还有一条,随时可以丢掉的命。” 程空眸光一动,停在原地,细细打量那柄锋利无匹的薄刃,瞳孔里的微光明灭不定: “裴警官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意思就是,这把刀,能替死人说话,也能让活人再也开不了口。”裴郁冷冷说道,“你要和我赌吗?” 程空盯着他,眼底空洞的笑意渐渐收敛,一半探询,一半笃定: “你在威胁我。” “我在给你赎罪的机会。”裴郁纠正道,“七年前你无意中犯下的罪孽,我给你个机会来赎。” “七年前?”程空眼珠意味不明地转了转,“你是说,霍星宇霍先生?” 裴郁将柳叶刀放在桌上,发出不轻不重一声清响,来自金属特有的寒凉与肃杀之气。 他把江天晓案的前因后果,对程空和盘托出,冷静讲述。 在对方逐渐变得深邃,明显有所震动的注视中,他掏出那本从沈行琛事务所桌子上拿来的黑色皮面笔记本,翻开其中一页,摊在程空眼前。 【…… 11月25日 08:45 从家里出发 09:02 到达律所 11:57 从律所出来,进入楼下餐厅 12:40 返回律所 15:36 乘电梯下来,进入楼下咖啡店 15:50 再次返回律所 ……】 裴郁看得出,程空的眼神扫过这些事无巨细的行踪记录时,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的微芒,肉眼可见地波动起来。 “裴警官,这是……”程空坐直,身躯前倾,支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,流露出一点掩饰不住的,闪烁的惊疑。 “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助纣为虐,那桩冤案,多少有你一份功劳。”裴郁淡淡说道,“他想过要找你报仇,可最后,还是选择放过你。” 长久的沉默后,程空抿了抿唇,口气里难得显露出一丝真诚: “我能否得知,被放过的理由?” 裴郁依旧没有表情: “他不认为你是坏人。” 又是一阵无言的静默,隐隐带着新鲜油墨味道的空气流淌在宽敞的会客室内,安静得呼吸可闻。 良久,他听见程空发出一声短促的,轻浅的笑,放开交叉的双手,也放松了紧绷的神情,重新向后陷进转椅里: “那我怎么能让他失望?裴警官,这个案子,我接了。” 第223章 成为一个活人的理由 从律所出来,裴郁坐在车里想了许久,最终,还是把车开到了青泉省中心医院。 踏上医院门口台阶的一刹,他不由得在心底自嘲轻笑,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劣。 从前,他对靠鉴定精神疾病来减轻刑罚的手段深恶痛绝,可如今,走投无路的他,也要抛弃自己的尊严,去撕扯这个漏洞了。 说起来,还是沈行琛以前伪装人格分裂带给他的灵感。 反正何年已经死了,再伪装一次,又有何不可。 怀揣着这种连自己都唾弃作呕的想法,他步履沉重地上楼,穿过弥漫消毒水气味,光可鉴人的长廊,终于在一扇半开的诊室门后,见到正穿着白服坐在桌后,埋头写病历的韩采薇。 他知道,韩采薇当年法医转临床,又考上医学专业的研究生,毕业后就在中心医院工作,具有精神疾病鉴定资格。 听他说完来意,韩采薇不出所料地笑了。 裴郁听得出,那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,赤%裸裸,明晃晃的嘲讽,仿佛在说——姓裴的,你也有今天。 令他微感诧异的是,他自己却并未觉得赧然,也没感到羞愧,只一心希望眼前这个女孩还如当年一样爽朗直率,尽情嘲笑完他,就顺手把事办了。 他不由为自己的行径,觉出一种天道循环的可笑来。 原来脸这个东西,说不要,也就能不要了。 他恶心这样的自己。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。 韩采薇扫一眼他放在桌上那只包装精美的迪奥香水袋子,环起双臂,一双修长的腿跷起,微昂着头,斜斜睨着他,整个人透出一种慵懒的高傲: “想不到,你裴郁也有向活人折腰的一天。” 裴郁抿抿唇,口气平和而诚恳: “韩元威的伤情鉴定,我随时可以做。” 韩采薇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,嗤笑一声: “可惜,我已经找你们市局另一位小程法医做完了,不需要你了。” 裴郁沉默一会儿,又说: “我可以给你钱。” 韩采薇又笑一声,挑挑眉,提醒他: “我比你挣得多。” 事实如此,裴郁没有辩驳的余地,微微垂下眼睫,有些说不下去。 韩采薇也不催促,继续用那种既好笑又讥讽的目光打量他。 安静是最强烈的揶揄。 良久,他再度开口,试图挽回一下: “有什么要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