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舷的帆布,在未完成的船首像座台下看到了一排花体篆刻——艾格·加兰海姆。他认出这是加兰海姆后裔十二岁的生日礼。 “轮船的生命始于出航。”他拂去篆刻上的灰尘,“漂亮的大家伙,我们的艾格船长会喜欢你的。” 崭新的大船被送入大海,人们用了三天时间将船体检修,把货物装载完毕。眼看着又要落日,岛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 站在海崖上,前方是大海,背面的小镇也一览无遗。大概是因为正值初春,冬雪每天都在融化,土地下有生机勃然长出,鸟鸣与新绿让岛屿看上去欣欣向荣。 美景使人不舍告别,伊登环顾海崖,“我们必须出发,那这里呢?把这座岛留给海盗吗?” 几人沉默片刻,“消失的加兰海姆。”雷格巴想起曾经的海上怪谭,“那时候这座岛是怎么消失的?” “神秘动物成为了这里的钥匙。”尤克思索道,“那条人鱼能令岛屿消失在海雾,这条人鱼应该也可以?” 他们下意识往海边搜寻那条鱼尾的影子,就在这时,海风里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。 那声音来自更远处,从无边波涛中涌出,比鸟啼更深邃,也比鲸鸣更悠远,如同一道层层递进的潮涌,似呼唤,又似回应。 落日正是最辉煌的时候,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顿停。 “这是……人鱼的声音?” 伊登听出了隐隐的音调,又怀疑自己的耳朵,“他在……唱歌吗?” 仅仅只是几个音节的起伏,大海重归寂静。 “你管这叫唱歌?”回过神来,巫师也望去海面,“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咒语?” 海面之上,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灿烂的波涛。 舟行渐远,艾格抬头远眺,已经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。 日头刚刚向西,人鱼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艘小舟,等到人类看懂他的眼神、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,他便犹如收获满满的渔夫拖动渔网,把小舟拖向了大海。起先艾格以为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,但他只是把船拖离岸边,远远拖离了那个鱼尾难以抵达的陆地。 此刻孤舟没有桨,举目皆是深海。但舟行有鱼尾相伴,晃动轻柔而规律,像摇篮。 声音忽然传来时,艾格正在枕着手臂看落日,过了许久,才在耳畔水花声里回过神,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旁海面,来自水下的人鱼。 他从小舟上坐起,“你的嗓子好全了。” 冒出海面的脑袋与他对视,艾格对上一双好似期待着什么的灰眼睛,回味片刻这阵奇妙的声音,不由多问了一句,“这是歌声还是魔法?” 人鱼说歌声。 “海里特有的歌?” “船上的歌。”他说,“女孩。唱过。” 艾格回想了好一阵,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首小调。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。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,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。 他克制住了笑,“非常——嗯,非常神奇。”他赞道,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,“不过比起唱歌,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。”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,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。 那是歌声,同样也是魔法,音浪余韵散去,缤纷鱼群涌来,从深处浮起,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,像是浪的起舞。 艾格被鱼跃吸引,转头去眺望。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,又看看远处鱼群。就在他潜入水下、甩起尾巴的一瞬,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。 “你想干什么?”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,轻轻甩了甩。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、更漂亮,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,他没有说话,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。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,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。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,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。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,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,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。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。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,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——恐惧,悲伤,遗憾,人之诸多暗色天性,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,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,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,血和眼泪也是。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,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,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,形成了一种全新的、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——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,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。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,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,艾格回望这双幽幽发亮的灰眼睛,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,“如果你喜欢的话。” 一只蹼掌去碰他的脸,“如果你喜欢。” 艾格低下头,亲他湿漉漉的鼻子,选择了一个能让他好好待在船边的爱好,“我喜欢晴天。” 不停淌水的两片长鳃放低了,人鱼同样凑上前,亲吻人类的脸,先是左脸,再是右脸,然后是眼睛,鼻子,嘴巴,每一处袒露的皮肤。他当然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晴。 亲吻密密麻麻,淌下来的海水让脖颈发痒,艾格再次被逗笑了。 人鱼喉咙滚动,想发出声音,忘记摆动的鱼尾却已下沉。隔着一层海波,那笑容挂着晶莹的水珠,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,几乎是孩子气的。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动人眼眸带来的笑,那是他闭上眼睛,往更深处潜去,于永恒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。艾格,艾格,人鱼用足以诱哄整个大海的声音念道,仍觉自己声音不够美妙。 海潮忽而汹涌,将小舟推起,鱼尾绕着小舟,一圈之后又是一圈,溅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。 “我快看不到你。”半天没见他出来,艾格不由捞了把海水,“在海里玩捉迷藏吗?我可没法找到你。” 人鱼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,“……我能找到。”空气与水无处不在,人类的气味,自己的气味,人类身上自己的气味。他嗅动鼻子,告诉他,“总能找到。” “无论多远?” “无论多远。” 艾格重新趴上船沿,任凭鱼尾将木舟带往岸边。 他感到浪潮间忽大忽小的波动,以及波动里大海无垠的平静。一只手伸进海里,在水波间不时触碰冰凉的黑发,倒数起这个落日的时间。他想告诉他靠岸慢点,天黑之后也可以。也想谈谈明天的出发,不如再停留一天。 但岸线很快出现在最后的余晖里。 木船与石岸轻轻碰撞,艾格没有抬头。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,接受所有事与愿违,是这个落日足以让人相信所有厄运都将远离吗?舟行已经靠岸,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