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的面孔。 像是在等候他继续伸手凑来鼻端,默认了接下来的方式是他递它接。 像是比起满满的餐盘,它更感兴趣的是喂食这种玩法。 餐盘空了大半,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,让它自己继续。 这个安静的动物似乎总能领略池边人类的一举一动,它顺从低头,又拿起一个沙果,重复咀嚼,吞咽,不疾不徐,重复一个令人心安的规律。 艾格看着它进食。 这应该是它上船来的第一顿。 进食是所有的动物的本能,食谱里的东西摆到面前,然后遵从饥饿的意志,放进嘴中,咽下肚里,就那么简单。 可如果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确实在它的食谱里,在这之前,它又是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。 注意力逐渐从人鱼进食的动作上离开,来到静止水面。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鱼尾幽幽逶迤,那黑色似烟似雾。 脑海里出现几天之前那个海下黑影,不由自主地想像这漆黑尾巴跟随这艘大船游动的情形,长尾在海里的摆动一定是迅疾大幅的,海洋那么宽敞,所有鱼类在大海里都是这样。 又一次地,他几乎是起了好奇。 如果它有躲藏与跟船的机敏,又是为什么留在这个看守懒怠的小水池。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。伊登来到这艘船,是为躲避海军强征。医生来到这艘船,说是因商人强绑。那病恹恹的船长呆在这艘船,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,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。 那人鱼呢,假如它会开口,它会怎么叙说自己跟随的目的?它会有矫饰的心机吗? 人类咀嚼是为品尝,吞咽是为饥饿,搭上酸涩水果与蔬菜是为营养。而它呢,它终于吃下了种种食物,仿佛这一切正中它食谱,餐盘将空,又仿佛饿了很长一顿。 静谧灯光中,人鱼突然停下了餐盘前的动作,像是注意到了头顶饶有兴趣的观察已然从它的进食举动上移开。 它抬起了头。 艾格回过神,才感觉到那双眼睛又来到了脸上,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视着。 那只湿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,似乎随时都会搭上靴面,这过近的距离总让他觉得自己稍不留神,就会一脚踩上。 如伊登所说,他那只脚给过它肩膀一记,动物哪怕不记仇恨,也知疼痛,得有一定的流血经验才能失去对疼痛的敬畏。 任何动物都该懂得避让疼痛。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发已经不再淌水了,泅湿发丝贴在木板,漆黑泛蓝,水泽有光。 那发丝的光泽跟人类的不太一样,更为轻盈与黏腻,看上去仿佛某种神秘未知的藻类。 注视了一会儿,艾格伸出手,捞过了地上那段黑发。 水声一响,涟漪就在这时晃开,鱼尾在底下似有摆动。 但他立时瞥去,微光粼粼,水下只剩寂静。 手掌能感到一段潮湿,黑色发丝细密出奇,握在手里像是一小团轻飘飘的黑雾。绕了绕,比任何丝线都要柔韧的触感,让人想到金属成丝。 艾格眼睛回到人鱼平静面孔时,它的鳃部刚从张开回到闭拢。 见他看来,又慢慢掀开,做了一次轻柔小幅的翕动,一小滴水珠从那尖尖的鳃部顶端落下。 他于是把另一只手伸向了那奇妙长鳃,是刚刚从兜里拿出来的左手,干燥的,绑着白色的绷带。 他觉得人鱼给出什么反应都有可能,躲闪入水,发出威胁的声音,或者张嘴用那不算尖锐的虎牙给他一口。 设身处地一下,要是哪个陌生动物突然碰上他的耳朵,哪怕只是出于好奇,他至少也得给个恐吓眼神。 但人鱼脖颈之下的躯体一动未动,长鳃只是静了一瞬,眼睛就转向了新换的绷带。苍白脸颊微微偏来,是一个往手掌贴靠的动作,鼻端差一点就要碰上紧缠的绷带了。 艾格知道这是个能敏锐嗅见血腥的动物,尽管手上伤口已经结痂,那血腥味所剩不多,早已隐进皮肤。 人鱼鼻翼动了动,一次轻轻的嗅闻,眉头突有一下抽搐。 在那皮肉削薄、平静深邃的脸颊上,那一瞬的皱动几乎是人性的。 按捺的,压抑的,眼睛是夜里的静谧海雾,就快有什么东西从雾中涌出来了。 那是一丝无声膨起的、勃然欲发的……躁怒?像是——像什么?他不太清楚,灰色眸光乍闪即隐,难以辨认与体会。有无厘头的画面跃进脑海,可能像是个斤斤计较的瓷器收藏家,被摔了只爱不释手的小碟子。 也可能像每一只嗅见血腥的饥饿兽类。 他以为它会像上次那样,将长鳃大开,接而出现一个完全兽类的神情,鲜血能诱出本能,让大多嗜血动物失去理性。那他也许会丈量一下那鳃部完全张开时的大小和样子,以及看一看鳃片下的血红全貌。上一次毫无准备,那一瞬是模糊的,唯有兽类危险嗜血的气息停留下来。 但人鱼只是闭了闭眼睛。 血腥让它本能紧绷,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它压抑且按捺,让它收拢长腮,放出呼吸,危险的黑尾在水中松弛下来。 只是鼻端依旧对着绷带包裹的掌心。 它睁开了眼睛,神态回归平静,只需要两秒。他观察着心想,它分得清本能和理性吗。 手掌在苍白脸颊边停顿了有一阵,他看到那长鳃重又打开一点,猩红鳃肉若隐若现,这才顺上它的耳畔,拨过潮湿长发,终于碰上那片奇异的鳃。 地上的蹼掌手指飞快蜷了一下,绷直的手背不是小动物的警惕,更像是野兽退让时的缩爪。 鳃片比想象中的更薄,数根细细的骨刺撑起这片半透明的薄肉,像扇骨撑起畸异的扇面,潮而滑腻的膜,尖锐又坚硬的骨。 还有下方的鳃肉,像贝壳里的猩红软体,碰上去,有涎水般的液体,手指离开时,带出一点黏质细丝。 水面出现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,手底下动物的呼吸在轻轻颤动,若不是他正捏着这片鱼鳃,他大概感觉不到这颤动。 它的面庞是完全静止的,整个躯体也是静止的,呼吸和供人抚摸的长腮一样,完全停在了凝滞的空气里,连黑色发丝仿佛都是紧绷的,像在害怕惊扰什么。 只一双眼睛在幽深对视,让人得知它明白是谁的手指在触碰。 艾格想起了堪斯特岛上,自己窗口的那只红毛松鼠。 他知道怎么吓走那只松鼠,也知道怎么不惊动它。他知道那种小动物胆怯、惊慌,也知道自己投上窗户的影子很大,一只手能捏住它的尾巴,长相对于那双豆大的小眼珠应该也是怪异不亲切的。 如果想多看一会儿那动物啃松果,他就不能打开窗户。还得一声不吭,一动不动。 望着眼前这张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