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情绪混杂在一起,一时之间,梁惠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道:“奴……” 天成帝却忽然笑了,他深深地看了梁惠一眼——这个整日跟随在他身后,如同影子一样的太监,他是为了什么惊惧,为了什么仓皇得失去镇定? “怕什么。起来吧。” 但之后,天成帝却没有再提起之前之事,仿佛夜深之时与心腹近臣问及身后事,只是一时兴起。 回到殿内,冷芳携已经将半张脸埋进柔软锦被之中,殷红的双唇微微张开,隐秘的殷红陷在里面,令人想要凑过去嗅闻,看那之中吐出的是什么仙露琼浆。 他头发凌乱着,天成帝想替他拂开,手却顿在半空,没有落下——他想起了冷芳携睡时的习惯,常常被一些稀碎的动静弄醒。就收手拢在袖中,不去打扰他。 夜还漫长,天成帝毫无睡意。 平日里很少有端详观察冷芳携的时机,于是他看了又看,一张日夜相对的脸,看了六年怎么也看不够,想要永远留在手中,看一辈子。 比起初次相遇,冷芳携的面颊清瘦了些,显出成熟。可在熟睡之时,眉宇间仍旧残留当初的天真意气。 那时他在酒楼之中与友人笑谈,唇边挂着酒液,只是淡淡的笑,何等意气纵横。 面对旁人的挑衅,微扬下巴,眼尾轻蔑而不屑。像是懒得与那人再纠缠,以手支颐,微微歪头,脱口而出一句充满嘲讽的诗。 那人不通文墨,还以为冷芳携在夸他,顿时面露喜色,嘴上还强硬地要求冷芳携给他道歉,与他做朋友。 “你——”冷芳携当时恐怕没想到意思会被人曲解,被趾高气扬地要求,好气又好笑。他之前大概喝了许多杯酒,面颊熏红,眼眸里满是朦胧的水意,仰头喝下杯中之物,朝那人狠狠掷去,“蠢货。滚。” 却一时手歪,砸到了天成帝身上。 宽大有力的手掌接住酒杯,在杯口轻轻摩挲,天成帝抬眼望去,就看见那面色冷傲之人瞬间无措地瞪圆了眼,显出腮边雪肉微微丰腴,十分可爱。 但琼林宴后,他不再喝酒了。也不会用那样充满歉意的眼神望着他,温软柔和地跟他道歉,说抱歉,这位兄台,我准头不好,不小心砸到你。 ——但你的准头分明精确,一击即中。 “……”天成都忽然抚上胸膛,掌下的伤口再度涌出锐利刺骨的疼痛,在寂寂寒夜之中砭骨刮人,痛得人忍不住落泪。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冷芳携身上,那微微翘起的唇角,所有的疼痛忽然就化作了甜蜜。 在这一瞬间,天成帝做下了一个决定。 ——他决定先死。 英明的君主到了晚年常有昏庸求道,以为可以长生不老的。他不求长生,却也不能确定在将死之际,是否会忍不住将冷芳携一同带走。 所以只好他先去死了。 思及路慎思秘密呈报上来的东宫动向,天成帝晦暗不明的眼底已有思量。 隔日太极殿直出旨意,言陛下龙体欠安,命太子即刻入宫侍奉,并摄监国大权,一应事由,皆从其断。 第72章 “你连这都做不成,如何守江山?如何守住他?” 如同囚鸟一样被禁锢在流云殿内的冷芳携终于被放回揽雀宫。 偌大寝殿,药香沉沉,宫人们沉默地缩在阴影之中。 太子一身褚色常服,眉心紧蹙,脸白如纸,似乎正担忧于睡在榻上的君父。他伏跪于地,探首观察天成帝的状态,见大乾的帝王闭目小憩,虽然唇无血色,仍有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气。 抬袖悄无声息地退出流云殿,招来太医询问诊疗的结果。 太医声音平稳,头却死死埋着:“陛下的伤势不能用虎狼药,只能徐徐渐进。除却伤口外敷,还需熬些内调、补气血的药。” 太子负手而立:“太医院已商量出药方了?” “太医院夜不能安寝,连夜商讨,已经出了两张药方,煎熬同服,大概一月便能康复。” 太子问:“父皇可看了药方?” 太医微顿,答道:“已然看了,说可以。” “那便立刻熬药。”太子转身步入昏暗的寝殿中。 这位初次独揽大权、行监国事的储君做的竟然有模有样,应对得宜。 宿在流云殿附近的殿里,晨起朝会,许多朝臣们首次见到东宫,发觉他毫无怯缩,一派雍容,在朝政上虽然比不上天成帝一针见血,却也思维敏捷,于不懂的事项,也能恳切求教,毫无刚愎自用之态。 朝会结束,返回流云殿侍疾,待天成帝事事关心,不论是殿内的明暗、冷热,还是几日来的膳食,皆一一过问,不因案牍而懈怠半分。 在许多人眼里看来,既是英明的未来君主,也是孝顺的儿子,品性良好。他们在私下里夸赞东宫,全然忘记多年以前对刚入大明宫的幼弱少年发表的轻蔑言论。 更不知晓流云殿里,满脸忧心忡忡的太子,心头怀着怎样隐秘的心思。 庞飞善在静安阁中来回踱步,他不能随太子入宫,只能缩在东宫之中。想到即将发生的事,他心中充满了焦躁、不安、恐惧、犹豫,以及激动和兴奋。 目前能做的一切,他与太子都做好了。如今只能等待最终结果。 或生,或死。 黑色的药汁从沸腾的陶炉中倾倒而出,散发出刺鼻的古怪味道。瓷碗渐渐发热发烫,太子双手稳稳地捧着,两侧宫人手持蒲扇,轻而有力地扇掉烫意。 垂眸望着手中的药碗,里面不仅有帮助伤口愈合的药,更有一些额外的添加物。再有不到一刻钟,就会被父皇饮入口中。 太子十分平静,平静到了近乎没有情绪的地步。 手指搭在碗沿,感到烫意渐渐消散,唯余温热,太子示意宫人们停手,步履平稳地走向殿内。 天色暗沉,天际灰蒙蒙的,流云殿内点满了烛火,摇曳在阴冷的风中。 沉默的宫人备好蜜饯果脯,跪在地砖上双手呈立,太子端着药来到榻边,见天成帝倚靠而坐,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。 “父皇,该喝药了。”他轻声说。 从太子所站的角度,隐约能看见书上的内容——那并非什么治水造兵等要务之书,也非儒家典籍,而是话本。 阖宫上下,唯有冷芳携会看话本。 “你们先退下。”天成帝合上书页,屏退两侧的宫人,一时之间,流云殿内只听得火焰燃烧之声,和父子二人平稳的呼吸声。 这忽然的举动,本该使太子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提起一颗心,紧张万分。但他毫无情绪上的波动,平静站立着,任由天成帝冷漠的打量落在身上。 天成帝淡淡吐出几字:“优柔寡断,难成大事。” “既然要对朕动手,就该把一切做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