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地看着楚晋近在咫尺的手。 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。楚晋若无其事地撩起他的几缕发丝,拨到了耳后,挂上了一副熟悉的笑意:“师兄,头发乱了。” 手指擦过耳畔,沈孟枝没有躲闪。 他问:“为什么?” 楚晋望着他安静的眉眼,缓缓收起了笑容。 说起来好笑,他收拾东西去沉因山的时候,并没有想太多。 他没有痴心妄想一个原谅,也不是毫无缘由地发疯。 他只是忘不掉那夜烛光下,那颗灼烫的眼泪。 楚晋目光动了动,像是从对方此刻平淡的面容,看到了掩埋在那晚的满面泪痕。 他说:“你哭了。”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。 只是因为你哭了。 他知道往后的日夜里,至亲的去世都会如梦魇般缠在那人心里。他兴许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落泪,会遗憾会痛苦会辗转难眠,可这些时候,自己都不在他身边。 “我找到了和你房中一模一样的剑穗。”楚晋道,“我把它带回来……是他回来看你。” ——所以别哭了。 沈孟枝的眼睫忽然剧烈颤抖起来,他猛地偏过头,自暴自弃地狠狠闭了下眼。 楚晋却拉紧了他的手。 “那你呢?”他低声追问,“为什么要救我?为什么要帮我处理伤口?为什么握着我的手,为什么为我扇风,为什么……不敢看我?” 他感受到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一僵,随即骤然挣开。 沈孟枝的目光含了怒意,声线起伏,将他那冷淡的神色一寸寸击碎得彻底。 “你知道你死了会怎样吗?”他的声音在发抖,“如果我昨晚没有出来,你要在雨里等一夜吗?!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严重,你会死的,楚晋!” “你是旧秦的世子!如果你死了,旧秦怎么办?燕陵怎么办?” 一连串的质问下,楚晋微微怔愣。 短暂的静默中,沈孟枝望着他,嗓音艰涩,喃喃出声:“……我怎么办?” 接住楚晋的时候他头脑中一片空白,几乎是凭着本能把人背回了屋里。上药时,他害怕得手都在抖,花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才包扎好所有伤处。 他怕楚晋痛,更怕对方有什么状况,于是攥紧了他的手,这样一有什么情况他都会立刻注意到。 看到楚晋醒的时候,他本来是松了一口气的,可是那些恐惧、担忧与心疼,通通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。 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担心我。” 楚晋轻声安抚道:“我不会死。我向你保证。”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,还是没给他好脸色:“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下不了床的人,没资格说这话。” 他觉得自己的表情理应很凶,可是楚晋看着他,竟然笑了下。 “我不是一时冲动,也没有随意糟践这条命。”他坐起身,被褥滑下去,露出身上的绷带,“这点疼,对我来说不算什么。” 比这惊险万分的都过去了,他还是没死。 “本来没打算这么狼狈的,因为我不想死,死了……就见不到你了。” 楚晋看着沈孟枝缓和下来的侧脸,继续轻声解释。 “我本来计划得很好,只是最后一晚,出了点意外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有一群士兵从代国的营地溜出来,想从死人身上偷些值钱的东西,发现了我。” 沈孟枝倏尔攥紧了手。他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,那群士兵会惊动整个营地,演变成九死一生的追杀。 楚晋牵过他的手,将他死死攥住的手指缓缓掰开,随后轻抚过手心的指甲掐痕。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,两人谁都没有察觉到不对。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中间的过程:“他们抓不到我,反而折了不少人手。躲开追杀后,我很累,在山下躺了一晚。” 那一夜他躺在乱石碎砾中,听着汨罗江不断的潮声,一片静谧中,忽然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。 肩上的担子,可笑的宿命,他都不想管了。他觉得自己本就该死在荒野,他的一生本就是荒芜,如今的一切,像是南柯一梦。 他很累,累得站不起来,累得天上落下雨珠时,都没力气抬手遮一遮。 为什么呢? 楚晋混乱又茫然地想。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他要做什么,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事情……是什么? 血液的流失让他的思绪碎成了一粒粒散沙,拼不起来,凑不完整。 就在这时,他眼前忽然掠过一抹淡白。 一瓣纯白花瓣蹭到了他脸上,轻柔得发痒。 楚晋眼睛动了动,有些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来,定格在那朵栀子花上。 从山间碎石中生出的野栀子,单瓣的花朵狭长单薄,白得通透,花香清冽。他想起院子里盛开如云的花,想起那坛没有酿好的酒,想起他随手撷来,遗在一人发上的栀子花。 “我听说,沉因山到了晚夏,漫山遍野都是栀子花。”楚晋视线垂下来,眸光有些迷离,“看到第一株盛开的栀子花的人,会年年岁岁,平平安安。” 他张开手心,露出一朵染了血的栀子花。 花色洁白,那溅上的血迹便愈发触目惊心。 楚晋伸出手指,想擦去上面的鲜血,奈何血迹已然干涸,与这雪白花色融为了一体。他有些恍惚,半晌,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:“只有一个锦囊,我在里面放了剑穗,所以没能照顾到它,染上了血。” “算了……明年,我再去为你摘一朵。” 他想收回手,收回这份被血染得脏兮兮、甚至算不上普通的礼物。 可一滴眼泪忽然坠下来,砸在栀子花瓣上,滚动一周后,落到他手心里。 沈孟枝怔怔地,望着那朵栀子花,一动不动。他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,无动于衷,任泪水划过脸颊,自清瘦的下颌汇成一股,随后珠子一般坠下去。 被误会被不信任时,他没哭。 收到兄长的剑穗时,他没哭。 可他现在却压抑不住汹涌的泪意,在最不想被看到的人面前,狼狈地掉眼泪。 原来自始至终,他们都一样狼狈。 “楚晋。”沈孟枝喃喃道,“我讨厌你。” 楚晋眼睫颤动一下,低声应道:“嗯。” 花瓣上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。 他失神一般,又嫌不够,自欺欺人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:“我不原谅你……绝不。”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。 “嗯。” 过了很久,楚晋抬手,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,语气轻柔。 “……讨厌我吧。” “如果漠不相干和厌恶痛恨只能选一种,”他轻声道,“……那就讨厌我吧。” 作者有话说: 讨厌是最深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