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下败将或是被清算隐户隐田的豪强惧怕她,不敢开口问; 寻常士族见到她就觉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烦,不想开口问; 军中将士或是亲近之人对她要么仰慕,要么欣赏,自发地替她脑补一个悲惨故事,不忍心开口问。 刘备不爱脑补,不烦她,不怕她,于是就问出口了。 她挠挠头,又搓搓脸。 半天还是没能编一个出来。 于是大帐内冷场了。 主公夹起一根肉干,在一旁的肉酱里搅了搅。 “……咸。”她说。 主公瞥她一眼,“看你用酒食时的喜好,也不像个黔首。” ……黔首怎么了?黔首不怕咸吗? ……确实,穷人爱吃盐。 她尴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干,塞在嘴里嚼嚼。 “你没出身倒不算什么,这十余年征战,却不见老,却也很奇怪。” ……那根肉干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缝里了。 无论男女,显不显老这件事总同生活环境有关,十几岁少女要是在幽深华丽的宫廷里养尊处优十年,看起来或许还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。 但如果行军打仗十年,看皮肤仍然是十几岁时的模样,就有点不对劲了。 “你又不是没心没肺的人,”主公叹气道,“眉眼里带了几分暮气,五官却尚在青春之龄,晨起揽镜,不曾疑惑么?” “我挺没心没肺的。”她讷讷地说。 ……主公被噎住了。 ……这个天被聊死了。 ……死了五分钟,复活继续聊。 总之,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。比如说没出身,比如说还不太显老,比如说该会的不会,不该会的挺擅长,说是出身低下,却掌握一些偏门的知识。 “你还记得少时之事吗?”他循循善诱了一下。 她赶紧摇头。 “唉,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,才有这样的性情与品行。” ……她幼年似乎没什么奇遇。 ……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三分钟不知道算不算。 “不管怎么说,”主公自顾自地做了个总结,“你看,我在泥坑里捡了你。” “……这事儿挺丢人的,”她的嘴角耷拉下去,“我都忘了。” “我却是不曾忘,自从你来了,先有孔北海求援,后有陶恭祖去信,咱们这些平原城里的无名之辈渐渐也就起来了!” ……有一说一,她和孔融那时候没有什么交情,只剃了太史慈的胡子。 ……跟陶谦也没有。 但主公开始忆苦思甜了。 “当初咱们在徐·州落脚,名为一州之主,实际上连个客人都不如,内有丹阳故旧不服,世家大族不定,泰山诸军观望;外有温侯、曹公、孙策窥视;坐席未暖,袁术进犯;诸事交杂,本初又至。 “他们都觉得咱们就是手持黄金行走闹市的婴儿,那会儿陈汉瑜认你做个弟子,不止是与你投缘,也是高看了咱们一眼,我很领他的情哪!别说他们给本初递个交通的书信,便是有更加悖逆的事情,我也不会细究。” 她赶紧点头,“主公大人有大量。” 主公笑着摇摇头。 “来日朝廷封赏,我或封王爵,亦未可知,但你若不甘拘于列侯之位,还是改宗姓刘,列入属籍来得稳妥。” 她坐在那里,静静地想了一会儿。 “我已经改了一个名字,”她说,“不想连姓也改了。” 主公沉默了一会儿,点点头,“你原来的名字,是父母所赐吗?” 她摇摇头,“是张缗给我的。” 这个名字明显不在各州郡的诸侯名士高门大户的名单上,因此主公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什么。 “他是什么样的人?” 她努力回忆了很久,发现她就快要想不起张缗那张胖乎乎的脸了。 “有点像简宪和先生。”她说。 主公的眼睛弯了弯。 “是个好人。” 她点点头,“是个好人。” 自从她来到雒阳城郊,被张缗捡回去,在羊喜家当了个杀猪的帮佣开始,至今已经很久很久了。 久到小郎应该快要娶亲,阿草大概也将要长到栅栏那么高了。 她身边的人一茬换了一茬,主公也是一样。 那些幽州起事的老哥们死得差不多了,攀附上来的是四州的阀阅大家,睁着一双双富贵的眼睛,殷勤热络,并且时时刻刻准备着将其他攀附上来的人踹下去。 但能被他们踹下去的人毕竟位阶还在他们之下,将上面的人扯下来才是重中之重。 扯下一个县侯,说不定就有四个乡侯,说不定就有八个亭侯的缺可以补!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自家孩子的!更何况谁知道扯下县侯之后,自己的位阶是不是就跟着上升一位呢? 那要是能扯下一个此时已经是县侯,将来可能更高一级的功臣领袖,又意味着什么呢? 意味着除了陆悬鱼之外,还有张辽田豫太史慈诸葛玄司马懿这一大串的功臣都可能被牵连,都可能被清洗! 难道刘邦杀陈豨是只杀他一个的么! 他们对刘备隐隐是有一点不满的。 刘备喜欢提拔“贱人”,这一点陈琳在檄文里骂得很是刻薄,但中肯哇!关张赵陆这些就不说了,他现在已经是手握数州的大诸侯,怎么还会提拔黄忠那样的寒门子,怎么连一个看城门的小官魏延也另眼相待! 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悬鱼是听不到的,她日日夜夜都在为打败袁绍而煎熬,哪有心思去揣度那些在几十里战场上练往返跑的人怎么想? 但刘备就必须要多留心。 与其让她受众人攻讦,受了一个县侯就被架在火上烤,不如未雨绸缪,干脆先吸纳进老刘家来! 至于写在谁的宗谱下这个不要紧哇,愿意跟着他在涿郡混也行,想从小皇帝那里讨一个名分也颇容易,只要改了姓,什么都好说!她从此就跟别人不站在同一赛道上了,羡慕嫉妒恨也没用啊!朝廷可能批发爵位,但绝不会轻易什么人都收进宗室里给高祖当孝子贤孙的! 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。 “主公小看我了,”她说,“我是不会受别人气的。” “若是受他们攻讦,”主公问,“你待如何?” “我又不会掉块肉,”她胆气很足地说道,“以前在平原城时,有泼妇上门辱我,我就同她相骂,毫不逊色呢!” ……主公有点怀疑地看她一眼,她赶紧挺挺胸膛。 “那若是,”他试探性地问道,“他们攻讦的不是你,而是你身边那些亲近之人呢?” 她神情里的轻松就去了一些。 “那我得寻他们讲讲道理。” “什么样的道理?” 她没吭声,拍拍放在席子旁的剑。 主公一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