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也很简单:你的主意,他们或许会觉得没有他们的高明,或许会觉得可以往里加一点符合他们利益的私货,这样一道命令一层层传下去,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就是一个谜了。 这位天子的问题就在于此。 主公是想要奉迎天子的,理由特别简单,他是宗室,不能坐视天子困守雒阳忍饥挨饿,也不能坐视天子落入贼人手中。迎天子符不符合他的利益另说,反正这是一个只要刘备还姓刘,他就特别想完成的任务。 有传言说天子其实更想去曹操那里,对刘备是有些犹豫的,但天子想不想来都阴差阳错地来了,现在问题就变成了:来了之后坐在什么位置。 这就需要主公和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才行。 刘备集团需要的是一位吉祥物,笨一点不要紧,好好地待在徐州就行,每天锦衣玉食供着,饿到谁都不会饿到他。 但天子愿意吗? “天子单独留你,并非当真想学什么兵法,”张辽说道,“他是个多想多虑的人,想要试探你。” “试探我什么呢?”她有些不解,“到时候派兵前来,将他送徐州去便是。” 张辽想了一会儿,又摇摇头。 “何时送?” 这是个比天子还麻烦的问题。 “这几日里,臧霸须得尽快攻下范城,到时咱们不仅要送走天子,”她说道,“还得赶紧让臧洪送走百姓。” “莫忘记给刘使君写信。”张辽提醒了一句。 “天子未至濮阳时,我便急令人送信去了,”她说道,“但我还得再写一封。” 第一封信自然是报告天子来东郡,第二封信就复杂得多。 张郃高览投降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被袁绍知道了,光这一条就够他起五万大军,再加上天子巡幸东郡,那就不止五万,而很可能是加倍,超级加倍了。 他打青州,还要考虑平原到北海间有两军连年交战造成的无人区,不易运粮。 打东郡,离邺城也就二百余里,从征兵到发兵到运粮全在河北境内,到时候真就二十万兵马砸过来,再加一倍的民夫,那是个什么场面? 铺天盖地,遮云蔽日。 东郡是很难守住的,但到底能守多久,能给后方战备留出多少时间,能放掉袁绍多少血,兖州现下究竟是重兵镇守,还是空城以待,这些都是极其重要的问题,也是需要她写出一份详细的汇报和预估交给主公的。 要知道,袁绍踏平东郡之后,进入兖州时,他必定还能获得一份补给! 因此主公需要根据这份文书做出下一步的行动判断:打不打宛城?打不打兖州?主力都放在什么方向,与曹操在哪里决战? 她坐在这里,坐在竹席上,捧着一碗冷汤,与张辽这样讲来讲去。手边没有一切高精尖的侦查手段与可靠的信息来源,做什么都必须全靠猜测,一个猜错,哪怕她自己项上人头能保住,多少士兵都得下辈子注意了。 这让陆悬鱼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压在了身上,压得她手中的碗也仿佛重如千钧。 “且先看一看臧霸与阿白的本事,”她将汤碗放下,“若他们不能速胜荀谌,我须得领兵去一趟了。” 两军的主力都不在河岸边,但都在岸边立起了营寨,相互提防。 当然,黄河这么长,不可能守住这一处渡口就能守住整条黄河,照样有斥候避开仓亭津,在上下游乘船往来。 陆廉的信就是这么送到臧霸营中的,收到信之后,臧霸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,原本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结寨,一边观望,现在立刻开始大规模伐木,建造渡河与攻城器械,准备不惜血本,强渡仓亭津。 “天子东巡!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!” 据说这位泰山寇的首领私下里这么和自己小弟们聊过,立刻有小弟表达了不同意见。 “而今汉室衰微,天子蒙尘,依弟之见,也未必就……” “愚货!”臧霸骂了一句,“天子式微不假,你岂不见他身边还有那许多三公九卿呢!各个都是阀阅出身,各个都是忠贞死节的天下名士!刘使君见了他们,岂会不倚重他们呢!就算不倚重他们的才学,也要倚重他们的名望!” “是!是!兄长之见果然高妙!”这回小弟们才算醒悟过来,“咱们不跟着天子,咱们跟着那些公卿?” 臧霸嘴角一翘,“咱们只要将这一桩战功拿到手里,刘使君自然看重不提,那些公卿岂会忘了咱们呢?” 他原本也就是个小小的豪强,黄巾来时便跟着为寇作乱,刘备来时便跟着当了一个名不副实的郡守,这一辈子也没想过能爬到什么高位上去,却不料能有这样的机缘! 陆廉封侯了!不错!她这许多年来打仗不辞辛劳,确实有封侯之功,可他现在也奋发了,他也想要混一个军功封侯,他能不能搭上这班顺风车? 臧霸这样激烈而热切地跟自己的亲信们讨论渡河攻城事宜时,陆白正和几个健妇营的队率走在河滩上。 她在出神地望着河对岸,而她们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。 青州送补给辎重的车队过来时,自然也会为将士们送些家信,其中就有这样一封。 一位女吏因为品行高洁,做事勤勉,在县里名声极佳,因此被当地令长荐为县丞——这是前所未有的事! 三百石的县丞! 对于土里刨食的黔首田客来说,县令县丞就是他们一辈子能见到的最高官了,这样的地位已经称得上光耀门庭,尊崇之至! 对于这些营中姐妹而言,自然也觉得与有荣焉,恨不得出门跟人吹嘘一番。 陆白那张秀丽而白皙的脸仍然望着黄河。 河面上的热气蒸腾,将光线渐渐扭曲,于是对面的人影也就变得影影绰绰,但仍能看到有士兵在走来走去。 “还不够。”她突然开口。 几名女队率互相看一眼,都感到很吃惊。 “女郎?” “总有一天乱世将终,”她说道,“你们以为士兵解甲,流民返乡,天下太平时,还会有女县丞吗?” 几人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明显胆子也最大,立刻轻轻笑了起来:“女郎,若是天下太平,咱们能当个里吏,安心乡野,不是也……” 陆白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,“你若这么想,就连里吏也争不到。” 愉悦的气氛一下子消散无踪。 这不是一件好消息吗?为何女郎听了却一点都不高兴呢? 她们互相看一看,感觉又委屈,又困惑,最后还是一位年长些的小心开口: “女郎可是担心姐妹们轻浮骄纵?”她一面揣度陆白神色,一面小心说道,“自女郎往下,人人皆尽心尽力,听说那位县丞更是案牍劳形,不敢有丝毫懈怠,才有今日之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