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过去,两人渐渐听了些风声。 要换导演了。 蒋麓一度问过蒋从水,她是否听过舅舅的叮嘱,今后自己能不能帮到忙。 “还不至于让十七岁的小孩来扛鼎。” 女人还在收拾哥哥的遗物,淡漠道:“你不要急,听我说。” “你哪怕跟着你舅舅学过了,认识过了,到底没有当过导演。” “拍戏是一回事,人情往来是另一回事。” 她合上相册,按住鼻梁终于显了几分疲倦。 “你才十七岁,不要趟这滩浑水。” 盛名在前,狼藉在后。 《重光夜》前四部拍得极好。 原先传消息要小说影视化,很多人还怕拍砸了。 是卜愿缕清纷乱的剧情,调整好前后节奏,长处放大短处收敛,如放大镜般把情节里的光亮都绽放出来。 卜愿倏然离世,再接下这剧和剧组的,一来未必和老演员们熟悉了解,二来拍好了是本份,拍砸了是天大的错处。 一有不慎,简直是自毁前程。 蒋麓每次去拍戏,都竖着耳朵听,想法子套话。 铃姐也压不住心事,知道什么都细碎地透给他听。 “姜总去找过人。”蒋麓又说给苏沉听:“他问过葛导演他们,哪个副导演有这个想法,可以在拍这段后续的时候试试。” “那有没有人接下?” “没有。”蒋麓按捺着想替舅舅担住这一切的冲动,抱着枕头轻声道:“葛导演说,总厨和小厨,有云泥之别。” “小厨有的会做糕点,有的会做凉菜。总厨却要能看管台前幕后,流水连台,还要能看顾数十桌的宴席。” 那些个副导演……哪怕有心出头,跟了舅舅这么多年,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。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,门外突然有匆匆脚步声。 转眼潮哥冲过来,顾不上喘气,推了门反身锁紧。 “江隼——江隼要来了。” 蒋麓神色一变,苏沉随之抬头。 “谁?” 江隼,江导演。 影视里古典美学的奠基者,在电影界一向颇有名气。 他拍过《永宫辞》、《云花一盏》,还拿过好些个奖。 “是姜总叫我来秘密知会你们的,”助理潮哥一路跑过来,电梯都没有等,此刻呼吸起伏剧烈:“他是老导演的故交,虽然是拍电影的,这次也是看最后十几天要有人帮忙掌舵,过来帮忙。” “那之后呢?”苏沉着急道:“第四部由他收尾,第五六部也是他吗?” “不,”潮哥忧心忡忡地摇头:“接下来还有五部戏,搞不好要不停地换导演,一个不中再换一个。” 蒋麓原本还在喝水,闻声重重把茶杯放下来。 他们余哀未退,其实还根本没有从至亲消失的痛苦里缓过来。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,《重光夜》像是风暴里船舵失控的船,谁都无法预知,此刻是巅峰的开始,还是巅峰的结束。 “我不能不管。”蒋麓按着杯沿,指缘用力到发白:“要我看着这个剧组一步一步垮掉,是要我的命。” 潮哥想说句什么安慰他们,再看向苏沉时没了话。 苏沉站起来,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去。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。 不,是逃到一个卜爷爷还在的世界。 逃到他最信赖的老师,他深爱的剧组,还有重光夜全都平安无忧的那个时间。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,去见谁,做什么。 满腹愁绪纠结都无处可解,压抑地让人鼻尖发酸。 苏沉出去的时候太快,连鞋子都没有穿,光着脚一个劲地向楼上跑,也不知道自己该见谁。 他不想再哭了,宁可自己更强硬一点,再成熟一点,能替所有人分担这一切。 突然间,一只手抓住了他。 按着他的肩,逼他停下来。 苏沉满目仓皇地抬头,听见熟悉的冷静声音。 “过来。” 闻枫站在消防通道的高处,一手还拿着手机。 “找到他了,晚点送回来。” 在别处找他的蒋麓这才答应,挂了电话。 再看见另一位老师时,苏沉匆匆用手背擦了下脸。 没有眼泪,摩擦得生痛。 闻枫只在葬礼时哭过一阵子,此刻早已是尘埃落定后的心境。 她把苏沉带回常常讲课的房间,那里白板都没有擦干净,还残留着先前讲过的案例。 苏沉坐在她的面前,被递了一杯热牛奶,双手端稳了任由热气透过掌心,渐渐才找过魂来。 “很难过吧。”闻枫注视着他,平静道:“现在在想什么?” “想做些什么。”苏沉说话时喉头都发痛,是这段时间痛苦太过,此刻才发觉身体的异样:“从卜爷爷进医院的时候,我就一直想做什么。” “麓哥跟着他学过好些年导演拍摄,此刻都帮不上太多,我……” “你是谁?”闻枫打断道。 苏沉怔了下,像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。 “我……” “我是……苏沉。” 闻枫摇一摇头。 “你在剧组不只是苏沉。” “我还是元锦。” 她仍是摇头。 两次摇头,苏沉双手握紧,后背发冷。 “还能有什么?” “你在剧组里,和所有人都不一样。” 闻枫凝视着他的眼睛,肃穆而对:“苏沉,你知道吗。” “这个剧组里,除了你,所有演员都可以换。” “我可以被换掉,蒋麓可以被换掉,任何人都可以。” “只有你不行。” “苏沉,一个全然成熟的剧组,有三个主心骨。” “主编剧,主导员,和主演。” “主演从始至终,只有你一个,唯一一个。” 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,就是不凡的。 宿命与责任,都迥异于旁人。 苏沉被她一句话点开,像是骤然从深海里浮起来,能短暂探头呼吸一口气。 他有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涌动,在悲痛和逃避里沸腾起来。 “可能所有人都跟你说,你才满十四岁。” “他们都会跟你说,你太小了,你不该承受那么多。” 闻枫盯着他的眼睛,声音冰冷而稳重。 “我绝不会这样说。” “而且我还要说一句,较旁人听来更冷血的话。” “苏沉,这是你必然会承受的。” “而且你必须承受更多。” “导演早逝,主心骨倒了一个。编剧体弱,酗酒又生病。” “你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,引导更多人,影响更多人。” 苏沉双手握紧袖沿,坐在原地时身体都在发热。 他像是听懂了很多,又不明白。 “可是闻老师……他们说,以后可能会换导演。” 可能会换好几个,可他从来没尝试过和别的导演对接,和陌生的指挥者该怎么配合。 原本和老导演一起磨合了三年,默契深厚时突然换主导者,他会害怕以后表现不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