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,月光清寒,庭院里铺满了幽光。玉竹取了一小匙桂花香膏,在掌心搓匀,轻轻搽在言清漓的胳膊上。 言清漓叹气道∶"唉,你这一回来,我连沐浴都得这般细致。"说是这么说,那也得乖乖坐着,由着玉竹给她擦香膏。 玉竹嗔了她一眼∶"别家姑娘每日都要花几个时辰描眉梳妆,倒是小姐你,打小就嫌麻烦,这么会儿都坐不住,反倒在药房里能老老实实坐上一整日,还好当年夫人给了你一副好底子。" 楚清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,但天生一副白皙透嫩的肌肤却令她增色不少,哪怕在楚家差事轻松,还短不了各种滋补药膳,玉竹与沉香她们也不及她生得白。 言清漓故意将秀眉蹙起∶"那我现在不好?" "好好好,小姐一直都好。"玉竹为她擦另一条胳膊,正色道∶"对了,今儿大小姐回来了,傍晚时与二夫人过来看您,叫青果给拦了,最后硬是留了些胭脂香粉。" 玉竹冲妆奁上两盒馥容庄的胭脂翘了翘嘴:“大小姐说外头不好买,特意给你送过来的。” 别说,还真是不好买,这是他们馥容庄现下最昂贵的胭脂,基本都送入宫给贵人们了,有钱难求。 玉竹笑道:“二夫人与大小姐这是觉得扬眉吐气了,您这头刚和离,她们便到您面前来显摆,您是没瞧见,大小姐今日满头珠翠,穿金戴银的。” 言清漓也淡淡一笑,不以为意。 她听说言婉嫁了那有些痴傻的黄通后,黄家待她有求必应,她便整日要这要那,重金买几盒胭脂又算什么。 她不由在心里摇头,这个言婉,还真是连言如三分聪慧都没有,丝毫不懂隐忍待发。 “下回继续拦着,我不想见她们。” 玉竹为她披上衣裳:“放心吧,小公爷早就吩咐过不许人来打扰你,不然青果哪敢二话不说就拦人。”玉竹取来篦子为她梳头,颇有感慨道:“小公爷啊,待您也是极用心,明明看着冷淡,却是个细心的人。” 其实,四殿下对她家小姐的心意也是不必多说的,文心早就将小姐看成未来的麟王妃了。那裴家少爷对她家小姐也是极好的,被伤成那样还将过错都揽在了自个身上。就连星连少侠,每当小姐出现时,眼睛也是一直随着她走得,而今还有言小公爷…… 玉竹已经开始替她头疼了。 上一世,她的小姐全心全意意对一人,却波折无果。这一世宋玉东墙,钻营利用,反倒惹出一身桃花债,这要如何选择? 门外有人轻咳一声,主仆二人齐齐回头,言琛走进来,玉竹忙退到旁边。 “哥哥什么时候来的?”言清漓正要起身,却被他轻压着肩膀坐了回去。 “给我吧。”他问玉竹要来篦子,玉竹施礼后倒退着出去。 乌云秀发,托在手中如缎子,言琛一边为她梳发,一边慢悠悠地道:“小公爷待您也是极用心,”他着重咬了“也”字,云淡风轻地问:“还有谁待你用心?” 言清漓眨了眨眼:“…玉竹的意思,是觉得裴凌待我也不错。” 言琛勾起唇角:“她是你从前的婢女?” 言清漓颔首:“玉竹是同我一起长大的。” 言琛没再说话,专心给她梳着头发,梳好后,看向铜镜里的她:“我今日去太医院查了出入籍册,看到了你的名字。” 楚清当年非太医,每每出入皇宫都会被记录在册,有她的名字不奇怪。 “之后我一直在想,那时我每日都在做什么?为何从未遇见过你。” 言清漓滴溜溜的眼睛转了转:“我是太医之女,与你从无交集,又如何能遇见我?再说…”她转过身,搂住言琛的脖子,歪头轻笑:“再说我从前很不起眼,就算站在你面前,眼睛长在头顶的言小公爷也记不住我。” “不起眼?” 言琛轻拥住她,娇颜在前,他却看着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有些出神,脑中慢慢描绘出一个模糊的姑娘,容貌清秀,却灵动可人,生动地仿佛要从他脑子里走出来了。 容阳城时,她明明目标明确,绞尽心思要引他注意,却在面对满城患病百姓时,连他就站在她身后她亦注意不到,只顾着为百姓们东奔西走,治病熬汤。 他目光柔和下来:“动我心的,非是你的皮囊。” 言清漓抿唇偷笑,将他又拉低些:“其实…哥哥从前不认得我,但我却是认得哥哥的。” 言琛看着她没说话。 她看向花窗,回忆起来:“那日你正要去西川,好多女子都跑去街上偷看,我也去了,你就从我前面不远处纵马而过,侧颜如峰峦,目不斜视,极其冷漠。”她故意作出一副崇拜之色:“我当时就想着…呀,不愧是双绝之一啊!” 言琛忍俊不禁,嘴角勾得更深了些。 孤身一人奔赴远途,却不知有她相送。他倒是有些庆幸那些年在西川闯出了头,否则,若他籍籍无名,无权无势,想来如今的她也不会选择盯上他来利用。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触了触,她耳尖微微红起,主动凑上去吻他,温柔缱绻,耳鬓厮磨。 亲吻过后,她眸子里含了水,微张着唇等着他的下一步,言琛却沉声道:“有件事,我猜你会很想知道。”他用指腹为她擦了擦唇角的水痕:“苏凝宇死了。” 言清漓笑意淡了下来:“…什么?死了?”- 今夜,武英侯府的裴老夫人回光返照,服了十几株千年参,多吊了两日的命,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。 除了喘气儿说话还有些勉强外,裴老夫人脸色发亮,老眼有神,颤抖着握住裴老侯爷的手:“老爷…” 眼珠转动,又缓缓看向在床前寸步不离尽孝了两日的儿子:“澈儿…”接着是站在一边神色落寞的孙儿:“凌儿…” “我有话…与你们说…”昏沉了两日,裴老夫人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了,她自知大限将到,准备趁还有最后一口气,留下叮嘱与遗言。 裴澈与裴凌立刻跪到床前。 裴老夫人看向他们,眼里含泪,满是不舍,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,刚要开口,却猛然瞪大眼,话音戛然而止。 房中忽然出现许多男人女人,几乎站满了整间屋子,这些人皆嘴角流血,阴沉沉地看向她。 这些人裴老夫人一个也不认得,她瞪着眼,眼里盛满了恐惧:“你们…你们都是谁!” “娘?” “祖母!” 裴澈与裴凌一左一右上前扶好裴老夫人颤抖的身子,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,什么都没有。 就在此时,这些阴森森的男人女人们中,又凭空出现两人,其中一个中年男主人身着太医官袍,与后面那些人同样,嘴角流着血,目光阴冷。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脸色惨白,披头散发。 裴老夫人大睁双目,想叫却叫不出来,拼命抽着气:“是你…是你…!” 裴老侯爷不知裴老夫人这是怎么了,忙让下人去请大夫。 那十六七岁的少女缓缓向裴老夫人走来,走着走着忽然变了个模样,柳眉如烟,杏目桃腮,眼尾微微上翘:“老夫人,这几年,过得很是煎熬吧?无妨,到时候了。” “你…你…”两张少女的两孔快速交替,裴老夫人惊恐地张大嘴:“你是她…是你…是她…”她语无伦次,已经听不到裴老侯爷等人的呼唤了。 那杏目女子最后又变回方才那个十六七的少女,少女开口与她说话,语气恭敬却阴冷地令人发憷:“老夫人,该上路了。” 房里站满的那些人齐齐开口:“该上路了…该上路了…” “不…我不…我什么也…没做…” 裴老夫人脖子僵硬地梗着,人影攒动,她眼珠子瞥过去,正好见那穿着太医官袍的中年男人脖子一歪,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她床边。 鲜血淋漓的头颅居然张开了嘴,声音沙哑地道:“侯夫人,该上路了…” 裴老夫人双眼暴睁,急促喘息,只进气不出气,最后嘴皮抖了抖,停下不动了。 “…娘?” “祖母!” 裴澈急忙上前探了探裴老夫人的脉搏,随后慢慢闭上眼,眼中涌出热意,颤抖着将裴老夫人大睁的双目慢慢合拢。 裴凌侧开头,眼睛红了。 上一瞬还回光返照,下一瞬就突然走了,裴老夫人连句遗言也未能留下,裴老侯爷亦难掩悲伤。可还没等安排好后事,宫里就又来了事情,说是昭狱走水,苏家大爷死在里头了。 第二百七十章审问 昭狱走水是在亥时,据说是守狱的卒子打盹时踢翻了油灯,点着了干草。 昭狱里关着待审重犯苏凝宇,麟王心急,亲自带人冲进去救人,奈何火势太大,被断梁砸伤了手,等子时三刻终于将火扑灭了,里头也只剩下焦尸几具了。 昭狱几十年来从未走过水,这回实在太巧,麟王奏禀昌惠帝,怀疑有人蓄意纵火。 原本再审两日说不定就能审出所有矿料藏匿之地,苏凝宇却突然死了,到嘴的"金山银山"最后只得到分厘毫丝,昌惠帝窝火恼怒,偏偏一场大火又将罪证都烧没了,就算他心中有怀疑之人,也无凭无据。 昌惠帝气得一连几日套拉着脸,只能在其他事情上揪了几个宣王党的言官做做文章。 言国公府,言家三小姐这几日也有些怏怏不乐。 青果满脸喜色地嚷嚷道∶"小姐!我方才听说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!" 玉竹正往香炉里夹香片,回头轻斥她太吵。 青果忙捂住嘴,随后又忍不住发笑,不问自答,说今日裴家老夫人发丧,也不知那苏家大小姐是如何想的,被人家休了竟还巴巴地想去吊唁,结果路上被好事之人认出她的马车,遭人丢了鸡蛋。 裴家虽然对外极力否认小世孙的身世有污点,却架不住流言蜚语太多,那日宴席上见着苏凝霜发疯的人也不少。 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她从前可是盛京出了名的端静淑女,实则背地里偷人苟且,对待下人又阴狠残忍,这样两幅天差地别的面孔,凭白令人觉得呕心,如今她已是这盛京女子中声名狼藉的第一人了。 见言清漓听完后只是淡淡一笑,似是没多大兴趣,青果眼珠子一转:“对了小姐,我还听说凌少爷明日就要启程出征了。” 言清漓翻书的手微微一顿:“明天?这么快?” 青果忙点头:“是啊小姐,听说凌少爷早就该启程了,是为了给裴家老夫人守灵,这又拖了几日,您明日可要去送送?” 言清漓默了半晌:“不了,我与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。” 青果与玉竹对视一眼,玉竹递了个眼色让青果先出去,随后坐到言清漓身边,将她手上许久也没有翻过一页的书阖上。 “去送送吧,小姐这几日总是发呆出神,难道不是因为裴凌公子吗?” 言清漓从她手中夺回书,垂着眼眸重新翻开:“哪里有,我只是在想苏凝宇的事,觉得让他那般轻易死了,实在太过便宜,有些忿忿不平。” 玉竹被她成功岔开,立刻咬紧牙,神色黯然:“是啊,太便宜他了。” 怕勾起言清漓更多伤心事,玉竹赶紧擦拭眼角,拍着她的手道:“罢了罢了,这回多亏了四殿下,也算是为夫人与沉香报了仇,小姐您啊,就别再日日愁眉苦脸想这些事了。” 玉竹如今比她年长,又经历诸多变故,说起话来十分老成,言清漓脸上浮出笑意,拉着长声道:“好,都听玉嬷嬷的,”说着阖上书拉起她:“走吧,哥哥去裴府吊唁也该回来了,今儿青果烤了许多栗子,我要去给他做一碗桂花栗子羹。” 玉竹破涕而笑,故意瘙她痒,主仆二人打打闹闹去了小厨房。 …… 宁天麟甫一回到麟王府,管事就匆匆上前禀报:“殿下,招了。” 麟王府地牢中,苏凝宇十指焦黑塌软,像畜生一样趴在地上狼吞虎地扒着饭吃。 昭狱走火那日,宣王与苏家买通卒子放火,危急关头,宁天麟早就安排好的人将苏凝宇救出,又暗中关进了麟王府。 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。 苏凝宇先开始不肯招供,他便故意向昌惠帝呈了几处早就查清的矿点,做成苏凝宇已经松动的假象,逼他背后之人心急动手。苏凝宇原本已做好了一力承担的准备,却没想宣王与苏家这般不信任他,丝毫没打算想想办法捞他一捞,就急急要弄死他。 被亲爹狠心放弃,苏凝宇心中生怨,在麟王府关着的这几日,受了几次刑,又被饿了七八日,终于招出了剩下的二十三处地点。 宣王与苏家将陇江的事全交给苏凝宇来做,就是为防有朝一日不慎东窗事发,可以“苏凝宇早非苏家人”这种顺理成章的借口与他划清界限。 假若苏凝宇在昌惠帝面前招出所有矿料藏匿点,那矿料必然全部落于昌惠帝之手,对于宣王与苏家那边,最多是损失了花在陇江上的心力,再遭昌惠帝怀疑几分,并不能彻底将其击垮。 而他却急需那些铁矿。 越州是他的退路,亦是他底气,外祖这些年为了他,暗地里在越州囤兵养兵,缺银少马,兵器尤为稀缺,是以,他在得知陇江竟有矿山后,便打好了主意。 拥有矿源对陇江来说并非好事,经此一事后,丹阳郡主深知即便没有苏凝宇,日后也会有别人冲着矿山来打陇江的主意,以陇江现如今的能力,不足以吞下这块烫手山芋。 是以,她才选择与宁天麟合作,不仅是为儿陈戬报仇雪恨,亦是为了保全陇江,为陇江今后做打算。 苏凝宇蓬头垢面,哪里还有往昔翩翩君子苏家大爷的模样,他用掌心捧着碗喝完酒,把碗扔到一旁,恨恨地盯着坐在地牢外温雅如玉的蓝袍男子,讥笑道:“该说的我都说了,给我个痛快。” 宁天麟摇摇头:“本王尚有一事要问你,只要你如实作答,我可放你离开。” 苏凝宇原本想着招供后可以免遭皮肉苦,死得痛快一点。可敢于慷慨赴死的人毕竟是少数,苏凝宇也不想死,亦不愿为了绝情狠毒的苏家人去死。 只是他没想到麟王会突然心慈手软,听到这话,苏凝宇眼神顿时一亮,旋即又警惕起来:“当真?我怎知你不是诓骗我?” 一旁的吉福冷冷道:“殿下说话算话,只要郡马爷老老实实回答,就能离开这里。” 能生谁愿意死,苏凝宇生出了活的希望:“那我有个条件,若能答应,我便——” 宁天麟抬手打断他:“你的命攥在本王手里。”地牢昏暗,灯盏明明灭灭,他半张脸隐在暗影中,“本王让你生你就能生,让你死你就得死,阶下囚没资格提条件。” “你!” 苏凝宇先是狠狠盯着他,想到自己的处境后,只得瞥开眼道:“想问什么快问。” 宁天麟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,沉吟片刻道:“当年你们构陷与本王母妃私通的那个太医楚家,有一女,名楚清,你可认得她?” 楚家?楚清? 苏凝宇想不明白他突然问起这个女人做什么,冷笑道:“此女是我妹妹凝霜的闺中密友,平日见过几回,自然认得。” 宁天麟颔首:“据我所知,此女与武英侯世子裴澈相交甚密,”他微微倾身向前,细听之下,能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细微的急切:“将你所知的她与裴世子的事,全部告知本王。” 苏凝宇眯眼打量起宁天麟,忽然明白了什么,目露讥讽:“莫非麟王曾看上过那个女人?”他阴笑起来:“就那等货色?” 吉福向看守苏凝宇的两名暗卫点头,那两名暗卫立刻将苏凝宇按在地上,其中一人狠狠碾踩住他的手掌,另一人照着脸一拳下去,直接打碎了他的牙。 苏凝宇原还挣扎反抗,却见那白脸太监忽然命人抬上来一只烧得正旺的大油锅,一名暗卫将苏凝宇的手悬在油锅边上。 “若不好好回答殿下的话,或是有所隐瞒,便将你这只手放入油锅炸了。”吉福道。 油烧得噼里啪啦响,油泡已经溅到了苏凝宇手上。 落入宁天麟手里这么多日,苏凝宇已经知道这位温文儒雅的麟王,实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歹毒狼子:“我说!我说!” 苏凝宇被人踩着脸,太阳穴青筋暴涨,拼命向后缩着手:“楚清…是裴澈的女人…” “我是从我妹妹那听来的,那贱…那女人想攀附权贵,借着给裴家老夫人看病之机,勾引裴澈…他二人私相授受多年,时常私会媾合,裴澈…想要娶她来着!” 第二百七十一章身死真相 "私会…媾合?"宁天麟渐渐拢紧手指,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。 "无媒无聘,他二人却早有首尾,不是媾合是什么!" 吉福微微扬头,那两名暗卫立刻拖着苏凝宇向油锅更进一步。 眼瞅着油锅近在咫尺,苏凝宇满头大汗地喊∶"我句句属实!若非如此,霜儿也不会对那楚女恨之入骨,要我将她带回去百般折磨泄心头之恨!" 宁天麟猛地眯起眼∶"你说什么?" 手掌离油锅只差分毫,苏凝宇汗如雨下。 方才是心急之下脱口而出,这会儿却是有些犹豫了∶"我说我…" 宁天麟立即踱至他面前,目光冷冽∶"你说…你将她带回苏府,百般折磨?" "不!我是说…是说…"苏凝宇尚未弄清楚麟王与那楚清是什么关系,但从他一身戾气中可以断定他二人定是旧识,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作答。 苏凝宇只有苏凝霜一个妹妹,打小就对她百般疼爱,他虽恨他爹苏韶与宣王无情,却还是念着些亲娘与妹子的。若道出实情,以麟王的手段,必定饶不了苏凝霜,可若不说… “放。” 随着宁天麟一声令下,一名暗卫立刻将苏凝宇整只左手压入油锅。 油锅立刻发出滋滋啪啪的炸裂声,苏凝宇放声惨叫,眼看着手上的皮肉鼓起血泡爆开,剧痛传遍全身,那油炸的动静可比他叫声渗人多了。 暗卫将苏凝宇拎着甩开,苏凝宇端着几乎被炸熟的左手在地上抖如筛糠,再顾不得为苏凝霜遮掩,大叫道:“是我妹妹!是我妹妹做的!” 宁天麟咬着槽牙:“若敢隐瞒半个字,下次就是你的脸。” 整只手已皮酥骨脆,苏凝宇面如金纸,恨不得将宁天麟千刀万剐了:“若我说了…你可会说话算话…放我离开?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只要出去了,就还有机会谋后路。 “说一不二。”宁天麟道。 苏凝宇啐了口血水:“好…我说。” 苏凝宇交待,当年裴澈忤逆父母,执意要娶那楚清为正妻,是以,只有除掉此女,才不会影响苏裴两府结亲。正巧,那楚清之父楚道仁是日日为太子诊脉的太医,只要构陷盛贵妃与楚道仁有私,楚家便能获满门抄斩的大罪,既做成了他们的大事,又名正言顺除了此女,一箭双雕。 那时苏凝宇在御林军任差,且昌惠帝想拔除的只有盛国公府,并不似如今这般忌惮苏家,抄家的差事必定会交由他去做。 他嫡亲妹妹苏凝霜打小爱慕裴家世子,对夺走裴世子的楚家女恨之入骨,便早早求了他,等抄家时,将那楚女暗中带回来交由她处置,他疼爱妹妹,满口答应。 谁知,他去抄家抓人时,遇楚家人抗旨不尊,楚夫人甚至放火带着女儿自焚,火势太大,他只能将楚女一人从火海中救出,带回去交给妹妹苏凝霜。 整件事中,苏凝宇自言只是达成了妹妹苏凝霜的心愿,将楚清带回了苏府而已,其他的都与他无关。 宁天麟闭上眼,眼皮一直在颤。 她从未告诉过他,她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。 为什么瞒着他?为什么要独自抗着?是怕他得知她与裴澈私定过终,不会再喜欢她?还是怕他知道她曾与裴家走得近,不肯信任她? “苏氏关了她多久,都对她做了什么。”宁天麟缓缓睁开眼,语气森冷。 苏凝宇看了眼油锅,忍着剧痛,目光开始游移。 那楚清表面看着乖巧懂事,背地里却做出与人暗通首尾之事,本性定是淫荡放浪。他好奇这种姿色中等的女子有何本事勾得裴澈非她不娶,将人抓回来后,便想一试。 谁知那女人竟拼死反抗,咬掉了他半只耳朵…他一怒之下划了她几刀,回头却总是想起撕开她衣裳时那一身令人惊艳的赛雪肌肤,只是过几日再去时,见她体无完肤,宛如厉鬼,他这才没了兴趣。 好在已经死无对证了。 “之后的事,我不甚清楚,我说了,我只是将人带回去罢了。” 瞥见宁天麟袖中拳头攥起,苏凝宇又急忙道:“不过!我有日路过,叫小厮进去瞧了一眼,听说是…四肢骨断,皮囊尽毁,猜想应是没几日便咽气了罢。” 宁天麟身形微晃,后退了半步。 四肢骨断,皮囊尽毁。 区区八个字,如何能尽述她所受之苦。 折了四肢,是被生生折断,还是被棍棒打断?毁了皮囊,是被刀割还是火烧? 当初从贼匪手中救下她,她身中两刀,醒来后却从未喊疼,换药时也是一声不吭。 原来…竟是受过比那疼上千百倍的伤。 “殿下…”吉福见宁天麟褪去满脸血色,十分担忧。 苏凝宇认为已将自己撇清了干系,手疼得频频抽气,咬牙道:“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,该你兑现承诺,放我离开。” 宁天麟此刻的愤怒痛心绝不亚于当初亲眼看到母妃被活活勒死,冷笑道:“把他扔锅里去。” 苏凝宇立刻惊怒:“宁天麟!你言而无信!” 就是此人将她带去了深渊地狱,宁天麟怎肯放过。 “本王答应放你出去,却没说是竖着出去,还是横着出去。” 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捞起挣扎不止的苏凝宇,将他拖向油锅。 苏凝宇又惊又急,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,自知上当受骗,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被油烹的死劫了,便不再忍耐,破罐子破摔,对着宁天麟离去的背影怒骂起来。 “宁天麟你个王八羔子!本大爷方才忘了告诉你!楚清那浪货被我玩了十数回,早被干烂了!” 宁天麟猛地驻足,慢慢转过身来。 看出他确实怜惜那楚清,苏凝宇狂笑起来:“你想知道她如何死的么?不妨告诉你!”他神色骤然狰狞,恶狠狠道:“她被本大爷划烂了脸!被我妹霜儿烫得体无完肤,像狗一样关在笼子里,活活折磨两月!再割开双腕,血尽而亡哈哈哈哈…” 宁天麟几乎将手骨捏碎,疾步回来一脚踹在苏凝宇面门上。 苏凝宇鼻子嘴里全是血,吐出两颗牙,抬头见宁天麟被他气得胸膛起伏,双拳直颤,又继续畅快狂笑,咒骂不止。 吉福白眉竖起,斥那两名暗卫:“还不赶紧扔进去!” 苏凝宇图得就是个死前爽快,在狂骂中被抬了起来,眼看就要被烹了,宁天麟却忽然冷冷开口:“慢着。” 他冷睨向苏凝宇,谪仙般的俊颜上浮出一抹温和浅笑:“留着他的命,剥了脸皮,剜目割舌,做得仔细些,别叫他死了。” 苏凝宇猛睁双目,没料到他还有更狠的:“不要!我要死!你让我死!” 他剧烈挣扎,铆足了劲要自投油锅,却又听宁天麟冷道:“再割了他的脏东西,剁成肉糜,喂其食之。” 第二百七十二章目送 次日晨起,天边又压上了几团乌压压的棉花,闷热得厉害,只肖快走几步便能热出一身薄汗。 青果扶言清漓坐上马车,执了团扇为她轻扇,车夫扯着缰绳轻喝,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向城西驶去。 城西药铺到了批珍稀的草苁蓉,原本言清漓打算派玉竹与青果去买回来,结果一大早,玉竹忽称身子不适,青果又辨不出草苁蓉的品相如何,言清漓便亲自走了这一趟。 马车上,青果心里揣着事似的,频频向窗外张望,言清漓觑她一眼,问道∶"看什麽呢?" "啊?哦…"青果回身坐好,挠着脸颊道∶"婢子在想,才入五月就这般多雨水,今年怕是又要闹灾了。" 去年大旱过后又是大涝,天灾人祸不断,若老天爷今年仍不开眼,百姓的日子必定比去年还要凄惨。 言清漓默了默,忽然问道∶"可有到冲儿的消息了?"昨日裴府发丧,言琛回来说小世孙未曾露面拜祭。 青果摇头:“我给裴家门房的小厮塞了二两银子,只听说是送出城养病去了,送到哪里,他们家的下人也不清楚。” 说话间,药铺到了,言清漓未再多言,戴好幂离与青果下车,命车夫在外等着,主仆二人进了铺子。再出来时,已是两刻钟后,外头下起了濛濛细雨,药铺伙计帮着将大大小小的盒子装上她们的马车后,青果又开始奇怪,忽然闹起嘴馋,嚷着要吃花雨巷的赵记桐皮面。 “小姐,婢子昨夜做梦都是桐皮面,我们就去一趟吧,玉竹姐姐也爱吃这个,再给她带一份回去可好?”青果嚷求道。 言清漓望向花雨巷那边,隐隐明白玉竹为何会“称病”了。 端在广袖中的手指轻轻拢了拢,她吩咐车夫去花雨巷。 花雨巷是水巷,马车进不去,主仆二人下车步行,行至一处栈桥时,河池外侧的街上忽然疾驰过一列马队,为首之人是一名玄服青年,箭袖素衣,飞扬墨发束于脑后。 言清漓驻足停下。 青果悄悄瞥向她,见她神情怔怔地盯着那遠去的儿郎,偷偷一笑,没有出声打扰。 站在桥上,将将能看到遠处宏伟的西城门,裴凌带着刘刚与王甲等二十几人,看样子是要出城前往军营,再从军营开拔出征。 这一幕,令她不由想到一年多以前的某个黄昏傍晚,他就是在这个城门口扬马在她面前,意气风发,专横跋扈。 那时,她还当他是过去那个嚣张的小毛头,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产生诸多情愫纠葛,做成夫妻。 城守兵恭恭敬敬地低头回了几句话,正要放行,忽有一灰衣短打的马夫和一名梳着丫鬟髻的小姑娘追上前,那马夫与裴凌说了些什么,接着那丫鬟将手中捧着的包袱交给马夫,马夫又呈给裴凌。 青果用手抵于额前,伸着脖子眯眼眺望:“呀!我认得那婢子,是柳家的!就那个…那个柳三姑娘身边的!”看清人后,青果气得直跺脚:“这柳三姑娘什麽意思!上赶着送行就罢了,还送东西,怕人不知道她想给凌少爷做二妻么?” 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,青果嗓门又大,言清漓立刻斥她:“你小声些!别瞎嚷嚷。” 青果扁扁嘴,小声嘟囔:“那柳三小姐当初还假模假样与您说不会掺和您与凌少爷的感情呢,如今人家孝期还未出,她就等不及追去城门了。” “我已与裴凌和离,再无干系,何来人家柳三姑娘掺不掺和一说,这种话,你今后不许再说了。” 青果讪讪闭嘴,之后见裴凌对那马夫抱了抱拳,并未收他们的东西,小丫头这才又乐起来。正乐着,又见他忽然勒马转头。 言清漓忙压低纸伞。 前路尽是峰峦,身后遠去的是繁华人烟,裴凌回头望去,扫过城门前街巷中的往来行人,眸中掠过一丝黯然,也不知自己还在期待什麽。 刘刚策马过来,与王甲对视一眼,劝道:“头儿,该走了。” 言清漓等了片刻,再抬起伞时,那一行人已出了城,再看不到踪影。 与当初给言琛送行时的心情不同,有些伤感,有些歉疚,亦有些无奈,恰与今日这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样,润润无声。 刀剑无眼,望君珍安。 …… 武英侯府 细雨下了一整日,天始终阴沉沉的,下人们换上素服默默做活,偌大的府中一个女主子都没有,又走了风风火火的孙少爷与唯一的孩童小世孙,整座府邸显得空寂无比。 裴澈回到书房,铁衣跟进来:“爷,上回您不是让属下去查苏氏未出阁时做过的怪事,终于有眉目了。” 寸步不离在裴老夫人床前照顾两日两夜,又守了七日的灵,操办了丧事,裴澈今日才脱下孝衣,神色已有些疲惫,闻言先是一愣,旋即神色凛起:“说。” 铁衣有些遅疑:“此事属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,我带了个人过来,爷可一见。” 裴澈允准,铁衣很快带进来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。 这青年相貌黝黑,穿粗葛衣,踩草鞋,袖口与裤脚都挽起两道,见着裴澈立即跪了下去:“小人王胜,见过世子爷。” 裴澈没有纠正“世子爷”的称谓,看了铁衣一眼,似是在问此人与苏凝霜的事有何关系,铁衣忙回道:“爷,此人在苏府做过家丁,属下辗转找到了他,从他嘴里得知了些怪事,猜想可能与主子想知道的有关。” 铁衣又对那青年道:“你不必惊慌,将你与我说过的,再与我们主子说一遍。” 那叫王胜的青年点头哈腰称“是”,裴澈叫他起来回话,他仍有些拘束紧张,不敢正眼看裴澈,便低着头回道:“…小人只在苏府做过四年的家丁,便赎了身契回乡种田去了。” 在苏家这种高门大户的府邸做下人,要体面得多,不仅月例丰厚,主子们心情好了,动不动还会打赏,至少要比种田轻松得多,只要不是犯了大错被赶出去或发卖的,寻常人应当不会想要离开才是。 裴澈挑起眉:“四年?那你为何离开了?” 王胜连忙道:“世子爷有所不知,小的胆小,实在是怕了。” 第二百七十三章就是她!(31000珠) 王胜称,自己十四被卖进苏府,做了近两年的家丁,到了十六那年时,遇着一桩腌攒事,将自己给吓着了。 他记得很清楚,那是昌惠二十六年,苏大小姐出嫁当日的事。 那日他被大小姐身边的婆子临时叫去看守一间小院,听说那院子里关了个犯错受罚的婢子,他好奇想看,结果没等看到人,那婆子就带人回来,将他给遣了出去。 之后他躲在外墙后头,偷看到那婆子一行人抬着只罩着黑布的大铁笼子,黑布被风吹开,他看到里面的人被折磨得面目全非,浑身连块遮羞的布都没有,不仅如此,身上溃烂都是血泡,脸上也布满刀伤。 他至今都难以忘记,当时与那婢子不小心对上了视线,她冷冰冰看过来的目光有多疹人。 不知为何,当裴澈听到王胜形容那笼子里的女子时,心口忽然一痛,他微蹙起眉∶"犯错的婢女?犯了什麽错? 处置犯错的下人,在谁家都很寻常,可费如此大精力去折磨一个下人就不寻常了。并且那日还是苏凝霜成婚的日子,通常来讲,像苏府这种讲究人家,断不会在大喜之日让府中见血。 “小的起先也不知那女子是什么人,后来觉得害怕,就私下去打听,偏生府里许多人都不清楚此事,甚至都不知道那院子里还关了个犯错的婢女。” “既如此,那你是如何确定那女子是个下人?” 王胜还未回话,铁衣便开了口:“爷,这就是属下认为怪的地方了。” 王胜继续说起。 在撞见那笼中女子的惨状后,他心底生寒,偏又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,犯了何事,要被带去哪里。趁着那日府中办喜事,下人们都在忙碌无人注意,他便偷偷跟着那婆子一行人,最后见他们从大小姐院子的后门将那铁笼子抬了进去。 一个外院的家丁混进内院已是不妥,小姐的院子更是绝对进不得,怕被人发现,王胜很快就走了,转头去向其他下人打听,结果人人都不知情,也不知道有哪个丫鬟受罚。后是到了晚上,才听说府中有个婢女犯错被处死,一袭草席裹了出去。 那裹尸的奴才是苏家大爷院子里的李九,与王胜赌过钱,还欠银子未还,王胜便跑去向他打听。 李九事先得过叮嘱,先开始还不肯说,后王胜再三追问,说今日他其实看到了两眼,只想问问到底犯了何事要遭那么大罪,自己今后也能小心着些别犯同样的错。 李九笑嘲他芝麻胆,说这错你个老爷们绝对犯不了,四下看看后,捂着嘴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,只知道那婢子是大爷上元节时从外头买回来的,听说是当夜服侍时伤了大爷,就被扔给了大小姐,后又听说那婢子不安分,敢打未来大姑爷的主意,就被大小姐狠狠罚了。 裴澈猛地一震:“上元节?” 王胜仔细回忆了一番,斩钉截铁道:“是上元节,李九就是这么说的。” 上元节… 上元节… 裴澈脸色煞白,眼前仿佛掠过重重光影,一会儿是她漓水河波光粼粼的水面,一会儿是河上飘着的花灯,一会儿是她笑容晏晏的脸庞… 他直奔博古架,当着铁衣与那王胜的面直接打开了墙壁上的机关,从密匣中取出一枚发黑的蝴蝶发簪。 上元节那夜的楚家满目疮痍,宅子外的百姓都在叹气摇头,感叹楚家母女贞烈,他得知她与楚夫人自焚后,疯了似的跑进去找人,最后在后院药房中找到了她与楚夫人的尸首。 楚夫人有半个身子露在门外,从依稀可见的身形与烧碎飘下的衣料上尚能辨认出身份,而她则躺在门槛之内,与楚夫人到死都紧紧拉着手,唯有这支他送给她的发簪,因有金丝勾边,没有被完全烧毁。 裴澈眼前天旋地转。 苏凝宇是那日负责查抄楚家的官差…怎可能有空再跑去买个下人? “她的模样,你可还记得?”裴澈背对着那二人,声音止不住在颤抖,仿佛在恐惧害怕什麽。 王胜以为自己回错话了,结结巴巴道:“我…小的…” 铁衣从未见过裴澈这样,微微上前一步:“…爷?您——” “我问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!”裴澈转身怒吼,死死盯住王胜。 王胜急忙跪下去磕头:“她的脸被毁了,小的实在没看清!小的…小的只记着她那双眼睛!” 王胜赶紧将后续的事情一股脑倒出来。 他从李九那里听来,李九去到大小姐房中时,见那婢子被绑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,打断了手脚,双腕被割开泡在水里,早已死透了,想来是因为觊觎未来大姑爷,遭了大小姐忌讳,大小姐便罚她亲眼看着大姑爷来娶人。 折手段实在太过残忍,大小姐美名在外,传出去必损清名,所以大小姐身边的徐婆子便找来苏大爷手下的李九,叫李九悄悄将那婢子的尸首殓了扔去城外。 王胜说他回去后夜里翻来不去睡不着,眼前总是浮现那女子白日里看向他的那双怨恨幽冷的眼睛,且得知她的尸身被随意扔去了乱葬岗后,更是害怕又同情,权当是做善事了,他夜里偷偷跑去了城外,在乱葬岗中找到了那名女子的尸身,一边念着大悲咒,一边放火烧了,好叫她去投个好胎,不要曝尸荒野。 王胜头埋在地上:“…小的就是经过这件事后夜夜难安,在这高门大院里当差,就怕万一哪日触怒了主子,落得与她同样的下场,这才努力攒了银子为自个赎了身,回乡守着老母种田去了。” 想到裴澈方才的问话,王胜又硬着头皮回忆了一遍乱葬岗上的情景。 “…小的虽然没看清她的样貌,但火葬她时,记得她尚有半只手臂肌肤完好。”王胜急忙解释:“小的不是有意去看的!小的就是觉得奇怪,因为她肤色很白很白,不像是做活计的丫鬟,反倒…倒像是那些养在闺阁的小姐似的…” 裴澈唇无血色,呆呆地看着虚空,片刻后,他慢慢走向一口木箱,打开锁,从中取出一卷画。 “…看看,是她吗?” 铁衣接过画卷展开,画上是一名女子坐在海棠树下,撑着头盈盈在笑。 铁衣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,看到这女子时,隐约明白了什麽。 王胜盯着那画上女子的眼睛看,这双眼睛灵动含笑,与他记忆中怨愤冰冷的眼睛似乎有些出入,可忽然间,他发现那画中女子的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痣,他立刻指着那颗痣喊道:“是她!就是她!就是这里!那婢、那女子眼下就有这颗痣!” 裴澈眼前猛然漆黑一片,嘴里溢出一口鲜血,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倒去,手拂倒了博古架上一多半摆件。 铁衣箭步过去扶住他,焦急道:“爷!您旧伤复发了!” 当初在苍陵好险被刺中心窝,到底是伤了心脉。 裴澈全身发麻,连脖子都僵硬了,耳中一直回荡着王胜方才那句话:“是她,就是她。” “爷!您这是怎么了!”铁衣何时见过他这幅模样,堂堂七尺男儿竟急得出了哭腔。 裴澈推开铁衣,慢慢擦了嘴角上的血,看着面前那幅画,低低笑起来:“原来…我裴澈就是个傻子,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!” 他向那画中女子缓缓伸出手,到了近前,却又不知是因为手上有血,还是不敢触碰,手颤抖着悬在半空,只看着她笑,笑声哽咽:“她竟是看着我…亲眼看着我…” 心口剧痛令他发不出声,浑身有如冰刺,他无声笑着低下了头,再抬起头时却是泪流满面。 铁衣完全懵住:“爷……” 裴澈忽然猛砸了自己心口两下,双目骤然阴冷下来,散出一股殺气。 铁衣还没反应过来,裴澈便已拿起墙上的烈阳剑,身形一闪,出了书房。 —【题外话】— 写这章时怕怕的,希望大家一定要友好和谐表达看法,千万不要人参攻击哦~ 嗷呜~给我落某人点面子,不要让我跪下来求你们! PS:哭了,为什么只能放一张图!!说好的要放半章内容的图打击盗版呢!!哭哭哭 第二百七十四章他真的会杀了她 苏贵妃召侄女苏凝霜入宫,姑侄俩说了半晌子话,赶在关宫门前才离开。 厢内闷热,婢女不停打扇,苏凝霜依然心躁不已,忍不住将帘子拉开了一角,结果婢女忙给撂严实了。 "大小姐,外头人来人往,您不好露面的。" 苏凝霜没好气道∶"天都快黑了,谁还能看得清我?"说着又要挑帘子。 婢子微微抬高音量∶"大小姐,您这样奴婢不好与老夫人交待的,老夫人吩咐过让奴婢看护好您,免得您再像昨日那样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。" 如今苏凝霜身边已无得力丫鬟,这婢女是苏老夫人挑过重新派来的,说是照看她,实际是提醒看管,怕她再像昨日那样抛头露面,丢了苏家的脸。 裴家休妻的做法很不给苏家脸面,按苏贵妃的意思,即便错在女方,以苏裴两家的关系,裴家就算不愿接纳这个儿媳,也该是体面和离。偏那裴澈做事如此狠绝,一封休书就送到了苏家。裴侯爷虽然很快就登门道歉,但外头却已人尽皆知了,闹得不好收场。 事已至此,苏凝霜的名声彻底毁了,偏她还不知避风头,要知道苏凝宇获罪刚死,苏家为了撇清关系连灵位都不敢给他立,更别提办丧事,而苏凝霜却在这节骨眼一身素衣头戴白花偷跑去裴家吊唁,幸好半途叫人认出马车扔了鸡蛋,灰溜溜被打回了府,不然叫更多人瞧见,还以为他们苏家在偷偷祭奠苏凝宇。 其实苏凝霜又何尝不知在这风口浪尖要低调一些,她不过是尚存希望,想要去见裴澈一面,与他解释清楚,告诉他冲儿与落胎的事,均是被人逼迫,非她自愿,她的心从始至终都在他一人身上,做不成夫妻,至少也不要被他误解。 苏凝霜不再掀帘子了,沉着脸隐忍不发。那婢子睨她一眼,默默打扇,心想着一介弃妇还摆这般大的谱,多有看她不起。 这时,马车忽然停了。 “停车作何?”婢女向外询问。 巷子狭小幽暗,车夫看向前头路当间的男子,回道:“大小姐,好像…好像是裴家大爷。” 苏凝霜闻言一怔,立即撩开帘子,细雨中,遠遠看到那人默立在路中间,衣袍湿润,也不知站了多久。 “子阳?” 她面露欣喜,这条巷子是去苏府的必经之路,若裴澈想寻她父亲,大可直接去苏府,既出现在这里,那必是得知她今日进宫,在专程等她了。 苏凝霜十分开心,拿了纸伞急急下车,身后的婢子没拦住,只好追着她一道过去。 裴澈冷冷看向疾步向他走来的苏凝霜,头脑昏沉麻木,血流仿佛变慢,周遭的一切就像是随着他的心一起停滞了,灰蒙蒙的,再无生机。 那两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,她有多害怕,多痛苦?她一定期待过他会去救她吧,可他在她备受苦难的时候都做了什麽呢?饮酒宿醉,浑浑噩噩度日,还愚蠢到中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圈套,与之订婚成亲。 他曾恨上天薄待,恨造化弄人,恨命运将她从他身边夺走,殊不知,原来她曾离她那么近过,她就被囚于苏府后宅,就被绑在那扇花窗后,承受着他带给她的诸多苦楚,还让她亲眼瞧着他,娶了害她折磨她的恶人! 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,他最该恨的不是别人,而是他自己! “子阳?你怎么会——”到了近前,苏凝霜才看清裴澈脸上的神情,她笑容凝固,戛然止声。 过去裴澈看她的眼神是厌恶的,却并未像今日这般令人彻骨生寒,他看着她,仿佛是在看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,想要将她千刀万剐,置于死地。 苏凝霜打了个冷颤,眼中欣喜褪去,不由自主向后退。 可脚才抬起,裴澈便拂袖拔剑,眼前闪过一道冷光,苏凝霜手上的纸伞裂成两半掉在地上,她先是在脸颊上感到一股凉意,接着又变成火辣辣的热。 “啊!!!” 苏凝霜那张如花美颜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,从脸颊直达耳际,皮肉翻起,甚是可怖,她的婢女看到这一幕,比她先失声大叫起来。 雨水与血水一滴滴掉在衣襟上,苏凝霜颤抖着摸了一下左脸,手上全是血,她这才感到一股割肉钻心般的剧痛。 她尖叫起来,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澈,眼泪夺眶而出,只觉得他划开的不是她的脸,而是她的心。 “…为什么…你为什么…” 裴澈冷笑:“为什么?” 他提着剑一步步向苏凝霜逼近,苏凝霜与婢女相携着后退。 “你对她做这些事时,她有没有问过你为什么?” ……她? 苏凝霜怔愣一瞬,旋即惊惧地睁大眼,脊背生寒,泪流得更凶,脸也更疼了:“她?…你说…楚清?” “你这毒妇也配提她的名字?” 又是一道银光闪过,右脸颊染上凉意,第二道触目血痕狰狞地横在脸上,这次苏凝霜连头发也被削掉一片,精致的发髻歪倒,头发散乱,她又赶紧捂住右脸尖叫,脸痛得仿佛被人用指甲扎进肉里,再生生撕开。 他知道了,他怎么会知道…明明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不在这世上了! 后头的车夫见状不对,要跑去巷子口喊人,裴澈将一户宅子后头用来压草筐的石头踢了出去,一下就将那车夫砸晕了过去。 苏凝霜满目是泪,连连后退,怕极了也痛极了,:“不要…子阳…不要…” 身边婢女亦是恐慌,拉着苏凝霜向后跑,看样子是打算上马车逃,裴澈站着未动,雨滴从他无神的双目划过,等那二人离马车只有半步之遥时,他才轻眨了下眼,手上的烈阳剑剑花一闪,直直飞了出去。 “噗”地一声,苏凝霜的小腿被剑刃贯穿。 “啊!!” “大小姐!” 苏凝霜惨叫摔倒,被划开的皮肉被眼泪与雨水轮番浸润,犹如被撒了盐巴那么疼,她衣裳脸上都是血,狼狈地趴在地上挣扎,惊慌扭头看去,只见巷子深处,那个她爱了十几年,无论待她多冷漠,在她心中始终都如初见时暖阳一般的男人,正提着剑,目光阴冷地向她走来。 他会殺了她,他真的会殺了她——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残忍的事实。 苏凝霜心痛难忍,咬牙戚哭,怎么爬也站不起来,便向她的婢女伸手,可她的婢女却犹豫了。 若将主子丢下独自奔逃,等回到苏府也免不了一死,可那裴家大爷明显是冲着大小姐一人来的,若她拼命护着大小姐,说不定反遭连累搭了命。平日大小姐待下人也不怎么样,且她还想出府嫁人呢,可不值当把命赔在这里。 “大、大小姐!这里离府上不遠,婢子这就去叫人!” 那婢子转身要上马车,苏凝霜惊怒至极,死死拽着那婢女的脚。婢女见裴澈慢慢向她们走来,着急踢了苏凝霜几脚才将她甩开,却因雨湿车滑,爬得太急摔下来了,一头撞在轮子上,额头渗出血丝,俩眼一闭,也不知是死是晕。 第二百七十五章尝尝她受过的苦 苏凝霜哭着向马车爬,左腿不断流出鲜血,地上薄薄的雨水与血水蜿蜒成小溪,裴澈面无表情地踩住了她的右脚踝。 踝骨传来轻微错位声,苏凝霜嗷地一声惨叫,痛苦哀求道∶“子阳我求求你…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,不要再逼自己做这样残忍的事好不好…看在我与你做了七年夫妻的份上,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…”裴澈无声笑了。 “我不是这样的人” 耳边逮逮传来王胜的话,眼前浮现的是他当做珍宝的女子,被脚下这毒妇囚于铁笼,烫身毁容,放血而死的一幕幕… 眼泪滴入地面,没能溅起一丁点涟漪,就如他心中此刻的悲痛,根本及不上她受过的苦痛万分之o 他低语道“她视你同知己、同手足,她苦苦哀求时,你又可曾对她手下留情过”神色骤黯,裴澈狠狠向下一踩,脚下立刻传来清脆的咯嘣一声。 “啊” 天边一道惊雷轰过,将苏凝霜的惨叫淹没,生生被踩断脚骨的剧痛令她险些晕过去,她痛心疾首地哭喊道“裴澈你好狠的心” 狠心? 谁又能比得过你这毒妇狠心。 裴澈阴沉发笑,四目看去,只可惜这般大的雨水怕是无法点燃火折子了。他拔出剑,越来越大的雨水将剑刃上的血珠冲刷干净,苏凝霜肝胆欲碎,拖着两条无法活动的双腿,边哭边向巷子口爬。 裴澈缓缓走上前,又是一剑刺穿了苏凝霜的手掌,将她的手钉在地上。 苏凝霜仰头惨叫,泪水氤氲之下,只见面前男子的身影模糊,散发出晦暗阴沉的气息,令人看不真切,也感不真切。 不,这一定不是她爱的那个男人,不是。 “为什么…为什么你要如此狠心对我…”苏凝霜心如刀绞,拼命摇头:“你殺了我罢,你干脆殺了我罢!!” 不知为何,说完这句后她脑中忽然跳出一副画面——昏暗的房间里,那个她此生最痛恨的女人凄惨狰狞地趴在地上,向她哭求:“你殺了我!苏凝霜你直接殺了我罢!” 那女人临死前怨毒的目光,发出的诅咒,此刻都犹如应验了落在她身上。苏凝霜顿生出莫大恐惧,突然就又没了赴死的勇气,声嘶力竭哭求道:“不…不要…我不要死了…不要死!!子阳我求求你!你气也出了,求求你别再伤害我…不要如此对我…” 苏凝霜越是哭求,裴澈便越是能想到楚清当年的惨痛,想到她曾受过比这还要痛苦千倍万倍的对待,想到她苦苦哀求无所应,一心求死而不能的境况… 他愤怒挥剑,苏凝霜只听耳畔传来一声剑刃划过的嗡鸣,染着鲜血的耳朵便滚到了她面前。 她哀求的话语瞬间化为更加凄厉的惨叫,发疯发狂地向回爬,扒着地上晕死的婢女与车夫的身体拼命缩着躲着:“救命…救命!救命!!!” 裴澈脸色阴冷如雪,手起剑落,苏凝霜的背上顿时绽开一道道血痕,衣裳很快染成了满满鲜红。 ——小的记得她身上只有半只手臂的肌肤尚算完好…… 耳中尽是那叫王胜的青年一遍遍描述着她当年的惨状。烫烂了她全身的肌肤,手段何等残忍?裴澈没有立刻下殺手,而是如猫捉鼠一般,让苏凝霜一刀刀尝满她当年受过的苦楚。 苏凝霜先开始还惨叫哭嚎,之后动静慢慢变弱,背上已是皮开肉绽,她用指甲抠抓着石板缝中的青草,眼里闪着恨光,有气无力地呻吟:“裴澈…我恨你…我…恨你…” 没想到,他此生竟有一日会亲手折磨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女人,裴澈无声失笑,可他并不后悔。 苏凝霜已然进气多出气少,剑尖慢慢划至她后心窝处,裴澈压抑着巨大的恨意,淡道:“给她赔命去罢。” 剑尖就要扎进苏凝霜心口之际,暴雨中,匆匆找来的铁衣见到这一幕,惊急到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,急速飞奔来撞开裴澈,并头一回以下犯上地拔刀打掉了裴澈手中的烈阳剑,随后牢牢抱住了他。 “爷!将军!停手罢!您殺了她也是要被一同下罪的!难道您想一命赔一命吗!” 他这个罪魁祸首早就无颜苟活于世了。 裴澈笑笑,仿佛是在自言自语:“我的命,也早晚是要赔给她的。” 他双目失神,看向地上苟延残喘的苏凝霜,从腰后又抽出匕首。 “她”指的到底是苏氏,还是那画中女子,铁衣不清楚,他只知道他追随的将军是一个忠君爱民,带得一手好兵打得一手好仗的好将领。这样一名千载难出的好将军,要死也该死在保家卫国的疆场上,而不是为了区区儿女情长草草搭上自己宝贵的性命! 铁骨铮铮的汉子直接哭着跪到了裴澈面前,死死抱着他不放手:“爷!不值当啊!求您振作起来!快快停手罢!就算属下求您了!” 若早知那王胜带来的消息会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,他当初就该冒着被将军一刀斩了的风险也要瞒下此事。 宣王宁天弘的车驾在铁衣后脚赶到,铁衣起初没找到裴澈,便跑到宫门口打算拦住苏氏,结果等了许久没见苏氏的马车,却见了宣王的车驾从宫中出来。 铁衣知道裴澈实际与宣王不是一条心,就没有如实回答宣王的问话,只说将军因为小世孙与老夫人病故的事,尚有些疑问想再问一问苏氏,命他过来寻人。兹事体大,铁衣怕裴澈真做出无法转圜的事情,离开得很匆忙,被宣王看出了端倪。宣王疑心,一路尾随竟是找来了这里。 见苏凝霜满身是血地躺在血泊里,宁天弘第一反应便是裴冲是他儿子这件事被裴澈知晓了,他心里咯噔一下,赶紧命侍卫去将苏凝霜救出来,自己却没想好如何去面对裴澈。 有铁衣死命拦着裴澈,那些侍卫麻溜地将苏凝霜同那两名昏死的苏府下人带走。裴澈目红如血,今日是势必要取苏凝霜的性命的,挣开铁衣将匕首射了出去。 苏凝霜半死不活地被两名侍卫正要搀扶上马车,忽然闷哼着睁大眼,喷出一大口鲜血,浇在了宣王的车帘子上。向后一看,之间一把匕首正中她后心,侍卫们顿时都慌乱不已。 铁衣见状,人都吓傻了,忙扔下裴澈跑过去,边跑边从怀里掏各种保命的伤药。 宁天弘一掀帘子,近看才看清苏凝霜这幅可怖的模样,着实狠狠吓了一跳。 “不可拔刀!” 铁衣大叫跑上来,探了一下苏凝霜的鼻息,见她还有微乎其微的出气儿,惊慌之色微微减少,忙掐着她脸一股脑塞了小半瓶的丹药,之后替裴澈向宣王磕头请罪:“宣王殿下,今日之事事出有因,还请殿下看在苏裴两家的面上,暂压下此事不要声张,速速请太医过来为苏大小姐医治,属下立刻劝说将军去苏府,相信将军定会给苏家人一个交待!” 自己人窝里斗,宁天弘只要是个不傻的也知道暂时不能声张,私下解决为好,免得明日被陆翰林那等言官们抓到错处参他们一本。可方才扶苏凝霜出来时,她又中了匕首这一幕难免会叫一两个眼尖的瞧见,此地离苏府很近了,说不定有人认出了苏凝霜与裴澈,就怕事情会传到父皇耳中,那就不好收场了。 宁天弘脸色极差,冷声吩咐人速速去宫里请太医,又匆匆赶往苏府。 这边事了,铁衣一回头,却发现裴澈已不知去向,就连他的贴身宝剑烈阳剑都没捡,孤零零地被扔在巷子里。 这到底是出了多大的事啊……铁衣心下大骇,忙收好剑,焦急地四处去寻人。 第二百七十六章我嫌你脏得很 时至酉时,大雨渐歇,慕府老夫人的院子口,一老一少相携而出,其中的老妇人蔼然可亲,穿着红头紫色绕襟深衣,满头银丝却只插了一支朴素的银玉簪子,明明年逾花甲,身子骨却瞅着很是硬朗。 "湿气重,外祖母就送到这里吧,孙女儿下次再来看您。"言清漓向慕老夫人行了个万福。 当初慕晚莹与嫂嫂前往嘉庆关前,曾左叮咛右嘱咐,叫她有空多替她去陪一陪祖父祖母。白日送走裴凌后,她想起了这茬,而今慕老将军一把年纪又重返疆场了,偌大的慕府只剩下慕老夫人一人了,于是她又折返回药铺,采买了许多滋补药品,去慕家登门拜访。 临时上门有些唐突,好在这是她"外祖"家,也不必讲究太多面上的礼数。慕老夫人独自守着大宅子难免孤寂,见她来了十分高兴,不仅留她用了午膳,还兴致勃勃与她说了一下午的话,怕言家担心,慕老夫人还派人特意去言府知会了一声,说雨太大,待雨停了再送她回去。 一晃,就到了这个时辰。 慕老夫人攥起她手,慈爱地看着她:“好孩子,难得你挂记我这老婆子,外祖母有句贴心窝子的话憋了许久,就与你说了罢。” 言清漓忙应:“是,孙女儿洗耳恭听”。 慕老夫人满意点头:“孩子,你我虽非血亲,但你记在英儿名下,与琛儿同样,我与老爷早已将你当成自家孩子看待。”慕老夫人轻叹道:“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,你是个顶好的,是裴家那小愣头身在福中不知福,往后的日子还长,有的是品貌俱佳的才俊让你挑,外祖母会给你仔细留意着!你记着,万事不怕,抬头视人,若在言家或是外头碰着了什么不顺心的,也不必忍着,只管与你哥哥说,叫他为你出气,或是来找外祖母,外祖母给你撑腰!” 言清漓愣了半晌,心里忽然涌出了什麽,连着眼眶都热了。 她努力忍下失态,对慕老夫人感激一笑:“外祖母放心,嘴长旁人身上,他们喜欢偷着嚼人舌根就嚼去,孙女儿才不在意旁人怎么说、怎么看呢!但若有那没眼色的敢舞到孙女儿面前说三道四,孙女儿定命人拿着大棒子给打走,叫他们还敢碎嘴子!” 慕老夫人是将门虎女,这番话合了她的心,爽朗大笑道:“好!就拿大棒子给打走!打坏了外祖母给你兜底!女儿家该硬气就得硬气,断不能叫人白白欺负了去!” 从幕府离开后,这两日因和离笼罩在她心头的轻薄愁云一扫而空。 在今日之前,她也来过慕家几次,无论慕老将军如何叫她不必拘着,慕老夫人送她多少首饰,表嫂待她多么温柔,慕晚莹“小表妹小表妹”喊得多亲近,她在心里都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个外人。 慕老夫人显然看出了她掩藏在客气表象下的疏离,以为她是因与慕家没有血缘关系才会拘束见外,故而对她掏心窝子说出了后来那番话。 实际上,她的灵魂是楚清,她一直认为她有她自己的家人,而今世,她只是扮演着言清漓这个身份。这具身体是容纳她灵魂的躯壳,是她行走于世的遮掩,她就像一个魂身分离的看客,从未对慕家人真诚敞开过自己的心扉。 可今日之后,她从慕老夫人那一声声孩子、漓丫头,还有那一翻真诚的话语中,真切感受到了家人间才有的关怀,受到了感动,她这才恍然发觉,其实楚清与言清漓早已互为彼此,拆分不得了。 言府正门前,青果率先跳下车转身扶她,余光却瞥见边上好像有个黑影走来,青果扭头看去,揉了揉眼睛,惊讶道:“小姐,那…那不是世子爷吗?”青果习惯了这么称呼,一时还改不过来。 言清漓也循着她视线看去,只见裴澈浑身湿透地停在了两丈遠外,看向她,她心中诧异,难道是一路淋着雨走来的?他来做什么? 打从那日她在裴老夫人房中见过裴澈后,两人就再未见过了。猜裴澈是来见她的,她将车夫打发走,转身立在原地等着。 裴澈慢慢走向她,到了近前,言清漓才看清他眼眶微红,神情黯然落寞,且还注意到他袍子上的暗金绣纹沾染了些许暗红血渍,也不知他是打哪来的,来之前都做了什麽。 她眉心蹙起,也没兴趣知道。 完成了“祸害”裴家的任务后,她也无需再色诱裴澈,此时再面对他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冷漠:“你来做——” “什麽”二字尚卡在喉咙里,裴澈便忽然抱住她。 他抱得极紧,铁臂沉沉将她圈在怀里,头深埋在她耳侧。她紧贴在他胸膛上,额头沾上他身上的湿气,闻到了极淡的血腥气,他胸腔里的剧烈震动带着她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,甚至有些透不过气。 她一时怔住,忘记推开他。 青果也没想到这裴世子二话不说,上来就抱住她家小姐,不由在旁目瞪口呆。 裴澈紧拥着她不放,仿佛溺水之人寻到了浮木,渴水之人寻到了绿洲,他咬着牙关在颤抖,慢慢抬起头,看向她的脸。 他眼里的悔恨歉疚与疼惜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极为复雑又痛苦的神色,言清漓没能立刻解读出这眼神背后的含义,他便已低下头覆住了她的唇。 青果眼睁得更大,旋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。 好在言府这条巷子不临街,没有路人经过。 冰凉的唇瓣紧紧贴住她的,在轻颤,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。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与裴澈亲吻,起初的一瞬她感到有些陌生,可很快,那数不清多少次的亲吻带来的熟悉感,便自动霸占了她的呼吸,掠夺了她的大脑。那些她不愿意再记起的、与他有过的甜蜜记忆掀起一股巨大的浪潮,张牙舞爪向她扑来,将她浇淋得狼狈不堪。 言清漓整个人僵住,仿如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住手脚,想要抗拒,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。直到嘴角尝到一滴湿咸,她才蓦然回神,用力推开裴澈,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。 巴掌声不小,她手掌都在隐隐阵痛,可见用了极大的力气,裴澈微侧着头,睫毛颤抖,一语不发。 怒火“腾”地一下在她心里窜起,那些令她有了身体感觉的熟悉记忆来自于裴澈对楚清,可她如今是言清漓!他吻的人是言清漓! “裴将军什么意思?”言清漓为自己感到恼羞成怒,用帕子将唇边的湿意与微花的口脂擦去,冷冷道:“不要以为我不清不醒地与你有过一回肌肤之亲,你就以为我心里有你,就可以随意轻薄我了。” 负心薄幸,先是楚清,后是苏凝霜,如今又是言清漓,移情得比朝廷送急报的八百里快马都快。 她恶狠狠的、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恶:“想来你是不知我有多后悔与你有过那一次,实话告诉你,我嫌你脏得很!如今我看你一眼都觉得分外恶心,以后你胆敢再碰我一下,我便豁出去名节不要,也要将你状告到御前,叫世人皆知你玷污良女!” 第二百七十七章宁天麟找上裴澈(31500珠)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淬了毒的利刃,兵不血刃地将他剖心挖肝。 他痛得无法呼吸,可他也知道,这是他该受的,是他欠她的,无论多少都不够还。 言琛纵马入巷,他方才回来时听下人说她今日去了慕府,见雨快停了,没等慕府送人回来,便亲自过去接人,没想到扑了个空,又返回来了。见言清漓与裴澈正在言府门前说话,她神情上似是不太愉快,言琛神色一暗,立即上前。 言清漓经由青果提醒后也听到了马蹄声,立刻回头看,看到言琛时,心虚不已,忙不动声色地与裴澈拉开了两步距离。 言琛下马,她主动迎上去挽住他手臂,向裴澈瞥去一眼,抢先告状∶"哥哥你回来得正好,裴将军为了裴家老夫人的事来找我,与我起了些争执,我正不知如何是好,幸好你回来了。" 她与言琛私底下做过的事更亲密,挽个手算什么。这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,丝毫不刻意,反正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兄妹二人关系好而已。 可裴澈却是最了解她的,那无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儿般娇嗔情态,看到言琛时亮晶晶的眸子,都与当年在他面前一模一样。 裴澈怔怔看向他们,随后苦笑起来。 他还注意到言琛暗暗握了握她的手,低声安慰她一句什麽,虽没听清,但从口型分辨出他说的是“别怕”二字。 裴老夫人是被言清漓气死的,裴澈着恼于她,也是情有可原。言琛让她在这里等着,他独自去找裴澈。 他们二人曾为同窗,言琛对裴澈的为人也知一二,打心里觉得他不应当是那种心胸狭隘到去难为一个弱女子的男人,待走近后瞧见他单侧面颊微红,神情颓然悲切,更不像是来特意找茬的样子,反倒像他吃了什麽亏。 言琛生出一丝疑窦,却仍是抬手揖道:“裴将军,令堂过世,之恒也深觉惋惜,还请节哀。” 之后他又向言清漓那边瞥去一眼,对裴澈正色道:“若是裴将军为此前来,之恒也想多说几句。此事中,舍妹固然难辞其咎,却也事出有因,前因后果裴侯都已清楚,虽并未怪罪追究,但之恒亦不敢推脱舍妹全然无错。不过,妹不教,父兄之过,若裴将军无法平息心中之怨,之恒愿代她受责,还请将军不要再难为她一介女子了。” 言下之意,便是你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,不要再寻她的麻烦。 言清漓手心沁出汗,担心裴澈会对言琛道出她曾故意勾引他,又死不认账的事,便死死盯着裴澈。这眼神在裴澈看来,充满了对他的不信任与警惕,全然将他当做了一个敵人。 言琛注意到裴澈目光向她那边看,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,语气也跟着冷了几分:“裴将军觉得意下如何?” 他多懂她啊,她怕他成为麻烦,那他便不能做她的麻烦。 裴澈收回目光,语气也微冷起来:“言将军误会了,子阳并非要寻言姑娘的麻烦,只是家母过世,难掩悲伤,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,唐突冒犯了姑娘是我的错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今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。” 最后那句话,也不知是对他们兄妹二人谁说的。 言清漓的心狠跳了一下,又想起他方才抱着她吻上来的一幕,轻抿了下唇,目光冷冷淡淡地瞥向一边。 裴澈走了,言琛回到言清漓这里,她不知在想什么,眉头轻锁着,极为入神,连言琛站到她面前了都没反应,还是青果用肘顶了她一下,她才回神。 她赶紧调整神情,向言琛身后张望:“他走啦?” 言琛“嗯”了一声。 她一脸后怕的样子,抚着心口道:“还好还好,下回出门一定翻翻黄历。”又亲热地挽住他胳膊撒娇:“多谢哥哥替我解围,哥哥最好。” 青果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 言琛对她拍马屁这套早已有了抵抗力,没接她话茬,目光落在她粉润的唇瓣上,反轻飘飘地问:“今日未染口脂?” 言清漓极快地闪了下眼,对答如流:“外祖母留我用了膳,之后便没补。”她摸了摸唇瓣,颊边浮现一只俏皮的梨涡:“怎么,哥哥是嫌我气色不好?” 言琛没再说什麽,只轻点了她额头一下,淡笑道:“走吧。” …… 裴澈这边,从言府门前离开后,暮色将近,商铺酒楼的灯盏纷纷亮起,繁华入眼,生活在皇城根下的百姓都在安稳度日,沉浸于纸醉金迷,唯他一人失魂落魄,显得格格不入。 不知归途,不明前路,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,身后忽然疾步走上来一人:“裴将军请留步!我们王爷有请。” 裴澈向旁睨了一眼,认出是麟王身边那名内侍,步履未停,继续向前走。 吉福又跟上去,在他身侧快速低语:“将军多番派乞儿来送信儿,还将太子案的证人证据都送给了我们王爷,我们王爷只是想问问,将军这么做,可都是为了漓姑娘?” 裴澈终于止步,缓缓看向吉福。 宁天麟的酒楼中,这两人相对而坐。 “麟王殿下是何时知晓,信是我送的。” 宁天麟斟了一盏竹叶青酒,推到裴澈面前,又为自己也斟满:“不久,就近日。” 裴澈利用长公主的负罪之心,请她从罪妃夏氏那里查出了极有用的东西。 夏氏称,当年还是苏嫔的苏贵妃总是派身边的亲信苗姑去给太子宫里送补品,许就是那阵子,苗姑将太子与胞妹的私情告知了太子妃,并言语引诱她崩溃,继而鱼死网破,去给太子下毒的。 那日太子出事,苏嫔拉着她一块去盛贵妃宫里请安,“恰巧”撞见了盛贵妃与楚太医晕在同一张床上,二人虽衣衫不整,却根本不似云雨过后的样子,而苏嫔却大叫着“私通”。夏氏登时明白这是在栽赃陷害,苏嫔这贱人分明是不想被皇上怀疑到她头上,便想拉多一人下水共同作证,混淆圣听。 原本夏氏与苏嫔也不对付,但彼时二人最大的威胁都是盛家这位,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,盛贵妃出事,于夏氏亦有利,于是她便昧着良心,与苏嫔一道指认了盛贵妃确有与太医私通之实。 裴澈将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后,这才让人送信去了麟王府。 而宁天麟起先并未想到这“投诚的内应”是裴澈,他是在得知裴澈与言清漓的过往后才彻底怀疑到他头上的。而后,因信中所提太子案与长公主有关,问询了太子妃身边宫女的证人乳娘后,没问出背后之人。他便去公主府拜访了一趟,故意声称是裴世子指引他来的,而荣臻长公主不知是诈,还以为裴澈暗中倒戈向了宁天麟,想想又不觉得多意外,便和盘托出。 宁天麟神色温和,语气也平静,却不难听出他的厌恶:“本王不仅知道信是你送的,还知道你与阿漓所有的事。”顿了顿,又意味深长地道:“包括过去。” 宁天麟呷了一口竹叶青,将杯盏放下后,抬起眼皮看向裴澈:“本王知道将军是为了她,才会暗中助我,不过……”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讥笑:“也希望将军你知晓,本王是绝不会将你这番‘好心’,向她吐露半个字的。” 第二百七十八章由爱故生怖 这句话后,是长久的沉默。 意思已然十分明显——她是本王看重的人,本王不会给你任何机会。 裴澈不禁又想到了今日她奔向言琛的那一幕,那言琛是何等不近女色的男子,同窗多年,从未见过他哪个妹妹敢那样去拉扯他。 曾经,只得他一人窥见了美好的宝珠,如今,更加光芒四射,引诸多男子为她折腰。 两个男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,一个神情淡然、稳操胜券,一个默然萧索,痛入骨髓。末了,裴澈率先轻笑一声,笑容有着三分了然与七分自嘲。 了然,是因为如他先前所猜那般,麟王心悦她。自嘲,是因为麟王将他看做威胁,实在是太过多虑。 这世上谁都比他有资格站在她身边,谁都可以光明正大去爱她,唯他不可以。 宁天麟不得不承认——他嫉妒裴澈,嫉妒他得到过她最纯粹的感情。 爱也好,恨也罢,这个男人都成功地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影子,于她来说,他永远是最特殊的人。 宁天麟垂下眼眸,勾起一个温和的笑,笑容下透出几分冷意:“本王虽然不会转告她,但本王也不会白受将军的好意。” 话落,他身后的吉福上前将一只木匣交给裴澈。 裴澈先是看了宁天麟一眼,随后打开匣子,里头装着几封奏折。他一封封展开,迅速扫过,眉头渐渐拢紧。 这些奏折的内容大都是上奏武英侯裴伯晟早年运过私盐的事情,一字一句,言之凿凿。 当年宁天弘曾利用这件事引他父亲裴伯晟投靠,那之后,父亲心虚后怕,便及时收手,并抹去了大部分痕迹。但再怎么抹,也不是风过无痕,若皇帝下旨彻查,保不齐也能查出点蛛丝马迹,何况再有人蓄意推波助澜,那更不知会演变到何等地步。 在朝为官的,除了那几位真正的清流,又有几人不贪不腐、经得起细究?宁天麟原本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此事上好好做一做文章,就算不能置裴伯晟于死地,但努努力,夺了爵、削了官,也总是可以的。 而这些已经拟好的奏折还没有被呈到御前,反而到了裴澈手里,那必然是宁天麟打算以此当做“谢礼”,要对裴家手下留情一回。 “裴将军千辛万苦查实了苏韶的罪证,又分文不取地送给了本王,本王自然也要有所表示。”宁天麟不愿欠裴澈的,裴澈送了他两份礼,这盒东西只能勉强还了其一。他继续道:“除此之外,本王还可以答应你一件事,只要是能力范围内的,任你提。” 裴澈复看了一遍手中的奏折,之后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匣子,落下盖。 “若麟王殿下找我来是为了此事,那么不必了。” 与衣冠楚楚的宁天麟相比,裴澈衣袍髻发半湿,若非有那一张绝伦俊容撑着,可谓是失礼又狼狈,偏他眼神坚定、气势不落。就像一个吃了败仗无法再翻身的将军,落魄的同时又带有一丝认命的洒脱。 “既然麟王殿下知晓我与她的过去,那必然也知道我裴澈欠负她良多,是我连累了她与她的家人,也是因为我,她才承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一切。” 只要一想到了她所受的苦,裴澈便每每觉得心脏仿佛在被人不断攥碎捏爆,喉咙中的话语愈发沉重,他喉结颤了颤,才又说道:“我如今所做的,都是我欠她的,我是在为自己赎罪,无需被她所知,亦无颜被她所知,更无需任何人替她做出回报。” 他目光落在那个装满奏折的匣子上。 名利财富算什么东西?即便他将这条命都赔给她,他欠她的,也难还清。 他扯扯唇角,将那匣子推给宁天麟:“麟王殿下想要如何做,便如何做罢。”裴澈认为自己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,起身一揖,转身离开。 宁天麟转着玉扳指,在裴澈踏出门的前一刻道:“既如此,将军重伤苏氏,也是为了赎罪?” 裴澈一怔,倒没料到他这么快连这个也知道了。 “麟王殿下的耳目倒是多。”裴澈慢慢转过身,语气微冷:“那是我的事,我想如何做、做什麽,都与旁人无关。” 宁天麟淡淡一笑。 他从苏凝宇那审出苏凝霜做过的“好事”后,只恨不能立刻将那贱妇生吞活剥。不过一枚废棋而已,即便人间蒸发了,苏家也不可能为了她惊动四方,翻倒整座盛京城。 是以,他即刻命人去将那贱妇绑了。不料他的人却回来称裴澈抢先了一步,随后苏氏又被宣王带走,失了机会。 宁天麟点点头:“将军想怎么做,确与旁人无关。本王只是好心想给你指条路,想来,会比你不计后果当街重伤高官之女来得更有意义。” 裴澈不知宁天麟葫芦里到底要卖什麽药,静等着他下文。 只见宁天麟蘸取酒液,在桌上写了两个字。 “不过我需事先提醒你,这条路,只会令她更恨你,端看你要不要选择了。” …… 裴澈走后,宁天麟站在黑暗中,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巷足足半个时辰之久。 雨后微凉,吉福上前为他披了件薄衣,犹豫半晌后问道:“殿下,既然此人在漓姑娘心中如此特殊,为何不干脆除去?” 裴澈身为武将,总有带兵出征的时候,动动手脚让他遭身边亲信暗算,或是一支流箭让他死在战场上,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。 吉福虽不赞成宁天麟为个女子每每失去分寸、冲动行事,却不妨碍他对宁天麟今日的做法感到不解。 当初对言琛,殿下可以毫不手软,直接派了两批死士欲将他除去,怎么到了裴澈这里,反倒谨慎起来了? 宁天麟拂去窗棂上的雨珠,没有回答吉福的疑问。 言琛那些人与裴澈怎会相同。他虽从未在年少时动过情,却也知,年少时的爱意,纯粹又热烈、冲动又美好,曾经轰轰烈烈爱过的人,至死都会难忘。 阿漓确实是因为与裴澈相恋才会遭人所妒,从而招来满门灭顶之灾。可实际上,她对裴澈的恨,大多只源于裴澈有负于她,想来她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——她对裴澈的恨,掰开来揉碎了讲,其实就这么简单。 交付所有真心与勇气去爱的人,经历所有折磨仍选择相信的人,最后却负了她,这才压垮她所有心气的巨石,令她不敢再轻易向任何人交付真心。也许,她是直到最后闭上眼那一刻才彻底恨上裴澈,在那一刻来临之前,她应当从未后悔过爱上过他。 这样纯粹的感情,令他羡慕得发狂、嫉妒得发狂,也令他束手无策、无可奈何,更令他惴惴不安、担惊害怕。 怕阿漓一旦知晓裴澈对她的心意与为她所做的一切,她会重新爱上他,心里再容不下旁人。也怕裴澈一旦死在他手里,有朝一日被她得知了,她会对他心中生怨,他便再无机会。 殺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 宁天麟五指卷起,轻攥住掌心的水滴。 好在今日这番试探后,大抵确定了裴澈尚有自知之明,自觉罪孽深重,无颜再回到她身边。不过……在拿到这天下前、在阿漓心甘情愿爱上他之前,他仍不可高枕无忧。 除非……她对裴澈永遠只有厌恶与恨。 第二百七十九章负荆请罪 苏凝霜被送回苏府时已经成了血人,脸上背上皆是剑伤,一只手、一条腿被刺穿,另外一只脚骨尽碎,而最重的伤则在心口处。 那匕首原是照着要害刺的,若非她心室长偏了些,定然要当场毙命的。可即便侥幸差了毫厘,照太医所言,能不能醒过来也难说,且就算醒过来了,受了这么重的一身伤,伤好后也要落下一身狰狞的伤疤,还要变成个瘸子。 堂堂盛京第一美人落得这么个下场,生不如死啊。 苏老夫人前几日才没了亲生儿子,尚未从一波打击中缓过来,这亲生女儿又将成为废人,当场哭晕过去。苏尚书苏韶倒是冷静得多,比起心疼女儿,他更恼怒裴澈行事狂妄、目中无人。 当初他虽然向裴家许诺,可以随便处置他这个女儿,但前提是裴家不能休妻。如今休书也给了,人也没放过,当他们苏家是什么?随意搓扁揉圆? 苏韶很快召来下人询问。 今日陪同苏凝霜的婢女好巧不巧地撞着了太阳穴,抬走的时候就快不行了,一到苏府直接断气。剩下那个车夫离得远又昏得早,根本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,就看到裴将军面目阴沉,大小姐一过去他就拔了剑。 苏韶一无所获,遣走下人后,忍不住发怒:“这个裴澈!就从未与我等一条心过!” 苏韶踱来踱去,甩着袖子向宣王细数裴澈的行事作风:“我曾让他给我二弟的幼子在军中安排个闲职,他安顿是安顿了,却逮着个小错就给动了军法,丝毫不顾我这岳丈的老脸,将人给赶出了军营……” “这也就罢了,可他回到盛京也一年有余了,从未喊过我与你舅母一声‘岳父岳母’,也鲜少过来与我等议事,这叫什么事?” 苏韶气得胸膛起伏,停在宣王面前:“如今这休妻之事又做得不地道,丝毫不顾及我苏家的颜面,闹得满城皆知不说,我的女儿他也说杀便杀,这哪像是要与我们和衷共济?不知情的,还以为他是我苏家的死对头呢!” 宁天弘也心烦着,又听苏韶怒骂了大半天,不由火起:“行了!那能如何?还能闹到父皇面前不成!” 苏韶一怔,见宁天弘发火,便不再做声了,但一张老脸仍是拉得老长。 宁天弘耐下性子,捏着眉心道:“舅舅,若你真这么想,那都无需旁人来挑拨,我们自己就先乱了。” 若苏家将这件事闹到御前,裴澈因此被惩处,裴伯晟定然会心中生怨。这么些年,宁天弘也已经看出来了,裴伯晟是个没大能耐的,但裴澈却是大将之材。 苏裴两家的关系既然已生裂隙,此时就应当想着如何尽快修补,而不是越扯越大,一旦左膀右臂失和,对他全无好处不说,还称了那些别有用心者的心意。 宁天弘虽然也对裴澈的立场抱有怀疑,但值此立太子的关键时刻,也不顾上别的了,只能求稳,绝对不能叫任何人有机会做他文章。 他从中调和:“裴子阳今日这么做,想必还是因为表妹的事,表妹她……”顿了顿,他勉强道:“表妹她将野种冒充为裴家血脉,本就不在理,想必子阳他也是咽不下这口气,才会出手伤人。” 自己的种要被说成野种,宁天弘脸色有些难看,但还是得继续劝苏韶:“一年多前,子阳才回盛京时,确实与我等不冷不热的,不过近来不是缓和了许多?听说前阵子他还同舅舅你,还有凝宇,一同赴过几次宴?若表妹没闹出那档子丑事,想必他如今已愿意喊舅舅你一声‘岳父’了。再说,裴伯晟对本王忠心耿耿,他裴子阳还能另立门户,与他老子爹对着干不成?” 这事若不想闹大,苏家就得吃下这个闷亏,即便风声最后传到了皇上耳中,被问起来也只能咬定绝无此事。 宁天弘现在就怕裴澈已经知道裴冲是他与苏凝霜生的,试问哪个男人被自己效忠的主子摆了一道,还能一心一意追随? “至于表妹……”宁天弘略一思忖:“就先送出京避避风头吧,告诉子阳人已死,消他心头恶气,对外则称表妹去了庄子照看冲儿,待过个一年半载之后,再说她突发恶疾,发个丧便是。” 苏韶能做到六部尚书,又何尝不懂这其中的道理,只不过是觉得有些憋屈罢了。 “殿下,即便如此,那裴澈今后也还是要与裴侯分开看待,多多防备着吧!”经此一事,苏韶对裴澈已极难信任。 这时,苏韶的仆从突然进来禀:“宣王殿下、老爷,姑……裴将军来了。” 苏韶一愣,没想人来得这么快,冷哼道:“胆子不小,还敢找上门!” 想起那叫铁衣的副将说会劝说裴澈来苏府解决此事,宁天弘撂下茶盏:“速请他进来。” 哪知那下人有些为难:“请了……裴将军不进来。”接着他看向苏韶,斟酌了半晌,叹了口气:“奴才也不知该如何说,老爷您还是亲自去瞧一眼吧。” 宁天弘与苏韶带着人来到正门口,裴澈正立在外头,他形容落寞,身上是件半湿的袍子,手中还攥着一条有四棱的灰褐色的荆条。 苏韶以为裴澈这是连苏府的门都不屑进,沉下脸道:“你还有脸来!” 裴澈在苏韶与宁天弘身上逐一扫过,攥着荆条的手不可觉察地微微紧了紧,随后,他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单膝跪地,双手托举起荆条,向苏韶道:“世侄冲动犯错,特来负荆请罪,恳请世叔原谅。” …… 有些日子未曾见过宁天麟,有关苏凝宇之死的那场火,言清漓还有些疑问想问一问他,便托琥珀去馥容庄传了信,当夜便收到了回复。 两日后,言琛有军务外出,言清漓趁他不在,去了趟馥容庄。 馥容庄今日很是热闹,许是天气难得晴好的缘故,客满为患。 “可听说了?苏家二房那位五姑娘苏凝珠,就要被许给裴家那位爷了。” 言清漓来得早了些,宁天麟还没到,她便去下头随意转着挑胭脂,打算送给吴氏,以答谢她前两日送来的锦缎。这头正挑着,忽然听到旁侧几位不知哪家的小娘子们闲聊时聊到这么一句。 她欲打开胭脂盒的手猛地一顿,神思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。 “裴家?裴家哪位爷?”一名黄杉女子发问:“裴家可是有两位爷……” 最先起头的那名女子,言清漓记得好像是姓王,但记不得具体名字了,只听她道:“自然是裴大将军,小的那位人都不在盛京。” 都知道苏尚书家那位大小姐貌似是不守妇道被休了,但没想到裴家再娶的人选仍是个姓苏的,就不怕重蹈覆辙吗?不过想想倒也有几分可信度,毕竟裴家与苏家的关系,谁人不知啊。 旁的几名女子相互看看,其中一个忽然反应过来:“诶?这不对吧!我记得裴家老夫人前几日才发丧,这丧期还没过呢,裴家怎么可能现在就开始张罗再娶了。” 那王姓小姐莞尔一笑。 旁人都不知道的事,偏她一个知道,不由有些得意:“说起来,这事其实八字还没一撇,只听说是苏尚书口头提的,等三年后出了丧期再定亲,裴家大爷也应了。苏凝珠她娘与我娘相熟,昨日来我家中时透了一嘴,那神采飞扬的劲儿,就跟已经成了骠骑大将军的岳母了似的。” 言清漓拿着胭脂盒许久没打开,指尖搭在盖子上,微微泛白,显然是不由自主在用力。 想起大前日裴澈忽然失魂落魄地出现在言府门前,一见着她就抱着她,又二话不说吻她,一副深情又悲怆的模样,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,结果隔两日就已经琢磨起再娶了。 她在心里冷笑,男人啊,还真是…… 其实这个人与她早就毫无干系了,甚至是她厌恶憎恨之人,他想娶谁、与谁定亲,对她来说都没所谓,可不知为何,她的心情就是受到了影响。仿佛心里一下子长出了一座石磨台,随着那几名女子的话,圆石一点点在转动,将她今日的好心情骤然碾成了一地的磨渣。 玉竹自然也听到了那几名女子的话,见言清漓轻咬着唇瓣出神,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,轻轻将她手中的胭脂盒取下,担忧地看向她:“小姐?” 言清漓回过神,放下手中的胭脂,又重新拿起一盒别的,低垂的眼睫细而密,将她的心事遮掩得严严实实。 “放心吧,我没有听她们的话,我方才是在想别的事。”她神色淡淡,低声说道。 玉竹根本就没问,她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,显然是自己也没注意到这话答得有多刻意。 边上的几位小姐聊着聊着又开始说起了螺子黛、翠玉钗,玉竹也没再提这茬,与言清漓两个继续挑起胭脂,却明显察觉到她开始心不在焉了,总是一盒胭脂拿在手中盯着看许久,没有其他动作。 不多时,她忽然毫无预兆地用帕子狠狠擦了几下嘴唇,然后撂下胭脂,神色如常地与玉竹笑笑:“想是四殿下快来了,我先上去等他,你就帮我随意给吴氏挑几盒吧。” —【题外话】— 大家放心,苏凝霜没死,只是暂时下线,但以后也作不了什么妖了。 裴澈不会复婚也不会再娶。 第二百八十章可要亲手杀了他? 言清漓在楼上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,就隐隐听到外头廊上文心在向人回话,声音越来越近,她忙撂下茶盏,急迎了出去。 一打开门,宁天麟刚好站定在门口,她轻吸了一口气。 人还没到,她便迫不及待跑出来开门,文心掩唇笑着打趣她“漓姑娘,等急了” 宁天麟是王爷,又是能为她全家沉冤昭雪的唯一希望,她总不能听到动静还无动于衷,懒洋洋地在屋里坐着喝茶吧,总得出来迎一迎,谁知他们走得这样快,这就到门口了。 那人站在她面前,笑看着她,她脸色微有些红,叫了声“四殿下”。 宁天麟方才已经听到她过来开门的脚步声了,并未像她那般吓了一跳,他眸中含笑,向她道∶“是我不好,在宫中耽搁了片刻,可是等得无趣了” 言清漓正想摇头,吉福就极有眼力见地递上来一个双层食盒,笑着解释:“今日御膳房为陛下与伶妃娘娘做了消暑的绿豆甜汤,咱们殿下恰好在,觉着不错,临走时又吩咐御厨给多做了一些,想叫漓姑娘你尝尝,这才耽搁了。” 今日不上朝,宁天麟一身竹青色常服,身上除了惯常的龙涎香外,还隐隐有勤政殿内独有的迦南香味道,看来又是被昌惠帝召进宫的。 昌惠帝年纪大了,除了热衷于女色与修建皇陵这两件事外,唯一的乐趣也就剩下钻研岐黄延寿之术了,非他必须亲自伸手的事,通常都是大手一挥,甩给下头人做。这些人里,宁天麟被他使唤得最多,许是因为身边也没什么听话又不站队的皇子了,唯有这第四子性情软和,不争不抢好拿捏。 言清漓向吉福笑笑,正要去接他手中的食盒,宁天麟长指一伸,先她接过,后十分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揽着她向里走:“这绿豆甜汤与你寻常喝的不同,添了红绿丝、冬瓜糖、薄荷叶等十多种物料,你一定会喜欢……” 文心与吉福相视一眼,关上门无声退下。 宁天麟当初腿脚不便,在越州养了六年之久,甚少外出,面色总是带着一种病弱的苍白,哪怕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了,这苍白之色依旧保持了下来,言清漓每每见到他,总会不由自主去担心他是不是又病了。 所以一进屋,她忙拉着他坐下把脉,两只手腕都一一号过,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,才放心地将食盒打开,除了上层的绿豆汤外,下层是每回宁天麟见她时都必会带过来的,她最爱吃的桂花糕与桂花酥。 这汤里还有碎冰碴,很是消热,言清漓贪这口凉,前几口喝的急了些,宁天麟噙着温和的笑,叫她慢些,而后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汤汁。 这动作令她她微微一怔,接着又听到他道:“阿漓,苏凝宇没有死,在麟王府的密牢里关着呢。” 言清漓今日就是为了这事来的,起先她听说苏凝宇死了还信以为真,郁闷了两日,觉得他死得太便宜。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那火起得是不是也太顺利了,宁天麟的防备岂会如此松懈? 果然如她猜测,是宁天麟设的圈套。 她放下汤匙:“我就知道苏凝宇没有吐出所有藏矿地点前,四殿下你不会轻易让他死的。”她状作很随意地探问:“想必从他嘴里审出东西,费了不少力吧?” 她与苏氏兄妹有不共戴天之仇,这是变着法地想知道苏凝宇有没有遭罪,宁天麟不戳穿她,专挑她想听的说:“是费了些力气,如何鞭打都不开口,后是剥了皮、油锅里炸熟了手、割了舌头又斩碎阳根逼他吃了,终于招了。” 宁天麟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,声音又清润,再毛骨悚然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都是轻飘飘的,像念诗那么好听。 阳根斩碎了让苏凝宇生吃下去? 言清漓顿觉恶心,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但心里又觉得痛快极了,堵了几日的浊气骤然散去,呼吸可畅快了。 “招了就好,我还担心他若早早死了,你与丹阳可就白忙一场了。”怕被宁天麟看出她过于开心,她的语气平淡,可上扬的嘴角却有些压不下去了,赶紧低头去喝汤,喝上两口,又反应过来不对。 等等,他方才是不是说,苏凝宇还在麟王府密牢里关着? 她抬起头问:“苏凝宇受了这么多酷刑,没死?” “嗯。” 宁天麟呷了一口茶,淡道:“用上等药材给他吊命呢。”说着,觑了她一眼:“今日还想问问你,想不想亲手殺了他?” 在苏凝宇被割舌之前,宁天麟又给他上了不少刑,审出了点别的,只不过用刑手段略微残忍,怕她听了不适,方才便没有尽数说给她听。 这审出来的事当中,就包括苏凝宇亲手殺害楚夫人这桩,是以,宁天麟才尽力吊着他一口气直到今日。 这话问的可就怪了,言清漓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,蹙眉问:“这……为何要交给我?” 宁天麟坐近她,攥住她紧张的手,厚实的掌心将她牢牢包裹,莫名让人心安:“当年不是苏凝宇带兵去楚府抄家?我记着你家中死了好些仆役,你若恨他,可以亲手了结了他。” 圣旨下令楚家不论主子奴才,男丁斩杀,女眷流放。其实楚家只有他爹与二叔两房而已,主子少,伺候人的丫鬟小厮就少,六十七口人中,大部分都是签了活契的药农,平时都住在外头照看药田。 父亲母亲心善,逢年节就会在府中给大家伙摆饭,再多发几吊钱,那日正值上元佳节,府中人口那叫一个齐全。 若是因为这个,宁天麟才把苏凝宇的最后一口气留给她,也就合情合理了。 言清漓安下心来后,摇摇头:“不必了,四殿下处置他,亦同我亲自处置他了。”顿了顿,又心疼地叮嘱了一句:“若他没用了,便早些结果了罢,莫要浪费药材。” 苏凝宇落在宁天麟手上,可比落在她手上要惨多了,那种狗东西,贱命一条,根本不值她亲自跑一趟,还要被他的脏血污了手。况且,她也不想叫宁天麟看出她很重视苏凝宇,免得被他看出什麽端倪。 这句“四殿下处置他,亦同我处置他”,让宁天麟十分受用,听着就像是夫妇同心、不分你我似的。 “好,都依阿漓。”他眸中盛笑,揽她入怀,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,他的头则轻抵在她发顶。 本是美好温馨的一幕,可她却忽然想到方才在楼下听到的那几句闲聊,这一想倒好,心里就跟有猫抓她似的想弄清楚原委。 “对了,四殿下,我听说裴澈又与苏家二房的五小姐口头定了亲,可有此事?”她以局外人口吻,说得也相当平静,就像一个出色的细作完成了任务后,再提起与自己有过任务关系的人时,毫无波澜。 不过说完她才想起来,那位王姓小姐好像说这事是苏二老爷的夫人漏口炫耀出去的,估计宁天麟也不知情。 哪知宁天麟却眉梢一挑:“你怎会知道?” 言清漓一愣,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方才在下头听人闲聊的事说了,并解释:“我只是担心,我苦心费力潜入裴府,好不容易查出裴冲的身世,又揭露苏氏私通,最后却没能割裂苏裴两家,那我岂非白费力了?” 她掩饰得真的很好,若非他早已知她与裴澈的事,必然听不出她在意的,又哪里是有没有白费力气。 他看向她眼睛,看到了她深藏于眼底的,那丝想听到他“否认”这件事的微弱期待。 方才那点“夫妇同心”的喜悦顿时降了下去,宁天麟语气微冷:“确有此事,两日前裴澈重伤了苏氏,据说苏氏伤重不治——” 宁天麟话还没说完,言清漓就立刻变了脸色:“什麽?”